第三章 大厦将倾的前夜 六、沙丘密谋背后的纠葛

前 言

政治上的分合对立,有纲有线有怨。政见上的分歧是纲,人事上的站队是线,政见和人事之外,还有个人间的恩怨搀杂其间。

秦始皇有子女二十余人,其中儿子十五人,长子是扶苏,幼子是胡亥,另外知道名字者,尚有公子将闾和公子高;女儿十人,史书上曾经提到过的,有李斯的儿媳,也就是李由等兄弟的妻子。史称扶苏为人刚毅而武勇,信任下属,既能取信于人,又能激励用人,奋发致力于政事,最为始皇帝所器重,也为朝野上下所服膺。始皇帝晚年,独裁加深,行政日渐苛酷。三十三年,焚书毁禁百家之言;三十五年,坑儒活埋诸生方士。对于焚书坑儒,公子扶苏有不同看法,他劝谏始皇帝说:“天下初定,远方的百姓尚未能安集,诸生都是诵读孔子、因循守礼的人,父皇以重法严惩,儿臣恐怕天下不安,望父皇明察。”晚年的秦始皇,大概是已经听不得不同意见,当即大怒,发落扶苏出京到上郡,去蒙恬所统领的北部方面军中出任监军。

始皇帝晚年有一大疑政和失政,就是没有立太子,明确皇位继承人。扶苏是长子,贤明而为皇帝器重,是朝野上下公认的继承人。扶苏的离京外放,对于皇帝的继承问题和始皇帝晚年的帝国政局,不可不谓有重大的影响。

焚书一事,出于丞相李斯的建议。李斯是法家,他反儒反分封,对于先王之政和仁义道德都不以为然。坑儒严惩方士诸生,他当然也是推波助澜的人。扶苏反对焚书坑儒,为儒生说话。他在政治主张和政策上,自然与李斯对立起来。李斯在始皇帝死后的不安,其政治上的根源,可以追溯到这里。

李斯与蒙恬之间,在政见上也有对立。秦统一中国以后,整个北部边境,直接邻接强大的匈奴,骑马民族南下的威胁,远至辽东,近及首都。始皇帝自视为天下唯一的君主,不能容忍对等和对抗。当他准备攻击匈奴、占领匈奴南下的进出基地──河套地区时,李斯曾经呈述不同的意见,反对进兵。李斯劝谏始皇帝说,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之间,有生活方式的根本差异,匈奴非定居无城郭,逐水草而居,如同候鸟迁徙,很难控制得了,草原骑战和城守攻坚之间也有很大的差异。秦军轻装深入,军粮难以接济;携辎重深入,则无法机动对应。占领匈奴的地方无法常驻,捕获匈奴的军民无法役使,耗费大而收获小,不是长久之策。始皇帝没有接受李斯的意见,他任命蒙恬为大将,统领三十万大军进攻匈奴,占领了河套地区,设置了九原郡。蒙恬是进攻匈奴的主帅,北进政策的推进者。李斯与蒙恬的政见分歧,由此留下根子。

扶苏到上郡监军,与大将蒙恬共事,关系融洽,一体同心。蒙恬的弟弟蒙毅,受宠于始皇帝,多年以来,一直在始皇帝的身边担当枢要重职。扶苏是皇长子,皇位的第一继承人;蒙恬是帝国北部军大将,兼任首都地区的军政长官──内史;蒙毅是内廷中枢政要,始皇帝最亲信的侍从大臣。扶苏与蒙恬共事,内有蒙毅的支持,皇长子与蒙氏兄弟在政治上携手联盟,成为始皇帝之下最大的政治势力。扶苏继承皇位之布局,也由此形成。

晚年的李斯,游离在扶苏与蒙氏的政治联盟之外,政见上有分歧,人事上不同线。始皇帝在位,李斯因始皇帝的信赖而偏安,一旦扶苏上台,首当其冲的政治变动,无疑就是李斯。李斯物盛而衰的危机感,有相当部分是来源于此。赵高是久在内廷深处的人物,是习惯于在黑暗中窥探的鸱枭。他对权力极为敏感,体察得极为真切。他有自信说服李斯,正是因为他透彻地了解这种局势,也了解李斯的为人。

政治上的分合对立,有纲有线有怨。政见上的分歧是纲,人事上的站队是线,政见和人事之外,还有个人间的恩怨搀杂其间。李斯与扶苏和蒙恬有政见上的对立;而在人事上,因为扶苏与蒙氏联盟的关系,他也自然是站在了对立面。赵高是胡亥的老师,为了拥立胡亥,必须消灭扶苏。他与扶苏之间,是政治上的不能相容。赵高与蒙氏之间有嫌隙,主要是个人间的私怨。

我们在前面已经谈到过,赵高在中车府令任上时,曾经犯有大罪,交由蒙毅审理。蒙毅是奉公守法的人,不敢有所怠慢,依法判处赵高死刑,剥夺其官职,削除其出入宫内的门籍。由于事关始皇帝身边近臣,蒙毅判决后交由始皇帝复审定夺。始皇帝惜才不忍,赦免了赵高,不久,官复原职,继续担任中车府令。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和详情细节,由于史书没有记载,已经无法知道。不过,以人情推论,判死刑,是体验了死;得赦免,是死里逃生。对于人生来说,没有比死而复生更大的刺激。这件事以后,赵高脱胎换骨,宛若再生。他从此兢兢业业,供职办事益发勤勉;他从此小心翼翼,为人处世益发谨慎。他再次取得始皇帝的信任,皇帝出行,不仅车马由他提调打点;皇帝的玺印,也由他掌管;始皇帝进而将幼子胡亥的教育,也委托给了他,可谓是看重有加。不过,这些都是表象的一面,死里逃生以后,在赵高的内心深处,根植下了对于蒙毅及其蒙氏一族的仇恨。复仇啊复仇,成了他捡回来的生命之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