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隐痛:玄武之殇(下)

一轮丽日高悬在大唐帝国的中天。

鲜血满地、死尸狼藉的玄武门就像一个巨大的伤口怆然裸露在正午的阳光下。

李世民踏着未及擦干的血迹一路向宫中走去。

偌大的太极宫内,到处可见惊魂甫定的太监和宫女忙忙碌碌地往来穿梭。他们不时向秦王投来暧昧而惊恐的一瞥,然后赶紧低下头匆忙走过。

空旷的武德殿上,高祖李渊正低垂着头,神情木然地坐在御榻上,静静等待着李世民的到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渊下意识地抬起头,发现一身铠甲的秦王已经赫然站在自己的面前。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流血政变之后,当这对尴尬的父子猛然间四目相对,他们的眼中顿时充满了太多难以言表的东西。

李世民急忙跪地叩首。老皇帝招招手,让李世民跪到跟前,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抚了抚他的脖颈,说:“这些日子,差点被人言所误,犯了‘投杼之惑’(有人误传曾参杀人,其母相信)啊!”

李世民失声痛哭,把脸埋在父亲胸前。紧接着,秦王做出了一个让无数后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举动——“跪而吮上乳”。

其实,李世民的这个吮乳动作并不可笑,可笑的是我们对此的种种反应。

因为我们少见多怪了。

其实,在当时那种父子兄弟刀兵相见并且已经酿成惨祸的情况下,这是李世民所能做的最聪明的举动。进而言之,这是李世民在第一时间唤醒父子亲情的最直接方式,也是他在最大限度上取得父亲谅解,弥补父子间巨大裂痕的最有效方式。

何以见得呢?

李宗侗、夏德仪先生在《资治通鉴今注》中说:“跪而舐上之乳房,以示为孺子时无间之态。”这句话的意思是:李世民做出这个“吮乳”举动,目的是为了唤起父亲的记忆,重现当年身为“孺子”时与父亲的亲密无间之态。

可是,孺子吮乳的对象难道不应该是母亲才对吗?李世民怎么会向父亲李渊吮乳呢?除非李渊曾扮演母亲的角色,早年曾有过哺乳婴儿的举动,否则李世民这个动作仍然得不到合理的解释。

然而,要说李渊真有过哺乳婴儿的举动,这似乎更为耸人听闻,也更让人难以置信。

可让我们感到震惊的是,答案恰恰是这个。

准确地说,应该是——李渊早年曾有过“哺乳婴儿”这样一种象征性的“仪式”。

按照有关学者对古代民俗学的研究发现,男子(父亲)作哺乳婴儿之状,确实是唐代周边少数民族普遍存在的一种“产翁”和“乳子”习俗。

比如唐代的房千里就曾在《异物志》中记载当时南方獠人的这种习俗:“獠妇生子即出,夫惫卧,如乳妇,不谨则病,其妻乃无苦。”

唐尉迟枢《南楚新闻》中也有相关记载,表明越人也有这种“产翁”习俗:“越俗,其妻或诞子,经三日便澡身于溪河,返,具糜以饷婿。婿拥裘抱雏,坐于寝榻,称为‘产翁’。其颠倒有如此!”

另据清人李宗昉《黔记》所载,苗人亦有此习俗:“妇人产子,必夫守房,不逾门户,弥月乃出。产妇则出入耕作,措饮食以供夫乳儿。”

由此可见,古代的獠、越、苗人均有这种女人产后即正常劳作,而由男性卧床“坐月子”、象征性地给婴儿哺乳的习俗,其意义在于表明父权在子女生产和哺育中的主导作用,同时加强子女与父亲间的亲密联系。

靠“父乳”的哺育而成长的观念,还可以从南朝的民谚中得到佐证。据《梁书?始兴王萧憺传》,梁朝始兴王萧憺有德政于地方,天监七年被梁武帝征召还朝,当地百姓依依不舍,作民谚曰:“始兴王,民之爹。赴人急,如水火。何时复来哺乳我?”这里所反映的老百姓将始兴王比为父,以“哺乳我”的言词表达对始兴王的依恋之情,是古代汉族地区也存在这种习俗的一个有力证据。(参见阎爱民《“世民跪而吮上乳”的解说——兼谈中国古代“乳翁”遗俗》)

当然,在李世民出生时,李渊不可能像那些獠、越、苗人那样真的去卧床“坐月子”,但是他曾经象征性地举行过“乳子”仪式,这一点应该是无可怀疑的。

所以,当李世民在这场弑兄屠弟、颠覆伦常的流血政变之后,及时做出“跪而吮上乳”的举动,就不但是合乎情理的,而且是非常必要的。这对于当时几近断裂的父子亲情而言,应该是最具有修补作用的一注“情感黏合剂”。

到此,玄武门之变基本上已经画上了句号,但是李唐皇族的血并未流够。

因为斩草还须除根。

太子和齐王虽然已经被除掉了,但是他们的十个儿子还在。对于李世民而言,这就意味着残存的政治异己势力还在,一种潜在的复仇力量还在。问题倒不是担心这十个年少和年幼的侄子长大后会揭竿而起,替他们的父亲报仇,而是谁也不敢保证,将来不会有心怀叵测之人利用他们的仇恨,打着他们的旗号来兴风作浪。所以,既然这场弑兄、杀弟、逼父的流血政变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么李世民只能按照它本身的惯性,把它进一步推向那个无可避免的逻辑终点——屠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