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第19/22页)

师师披一袭敝旧的缕衣,它原来光彩夺目的颜色,现在十分黯淡了。在她习惯地包裹着发髻的青布帕底下微微漏出几茎灰白的发丝,泄露出她已入暮境,但当她抬手抚一下头发,把她的脸庞完全显露出来时,绝代风华,仍不减当年。小藂也已中年,比从前倒胖了,她捧着琵琶,跟在师师后面,随时留心,挡住师师摇晃着的身体,显得二人相依为命。

师师进入舱内,与刘子羽兄弟厮见了,刘子羽在东京时曾见过面,刘子翚却是第一次相见,但彼此都是知名的。师师在青城斋宫内怒斥二酋、引簪自绝一事,天下无人不知。后来又传说她绝而复苏,伺机逃脱,流落江湖,也有人曾在浙中湖湘看见过她,只不知道她那一段传奇性的逃脱的经过,大家都不免要问起。

马扩问起他心中蓄疑已久的一段往事,他在和尚洞山寨时,曾听飞行豹子崔忠说到在黄河边救起的那贵妇人,莫非就是师师?

师师凝神想了一想,反问道:“他说那妇人已患重病,躺在一块门板上?”

“是躺在门板上。记得他说当时两个保护她的人都被金人射倒。他就地抓起那病妇就背在背上,撒足飞奔,幸得逃免,寄养在一民户家中。后来之事如何,他却不知道了。”

师师泫然掩泪道:“崔忠救的那病妇人就是师师,被射倒的一个,就是师师的义父何老爹,当时未死,今尚健在。师师在那民户家中养伤六个月,幸得痊愈。后来何老爹、小藂都找来了。”师师指指身上的缕衣和琵琶檀板,“这些都亏小藂收了,今日还用得它,只不知师师的救命恩人崔忠现在何处?”

这一次轮到马扩黯然了。他回答道:“五马山寨被陷之日,十多万义军同日就死,那崔二哥以后不闻信息,想也在当时捐躯了。马扩至今未死,愧对义众。”

“俺早听马兄弟说到过此事,”刘锜插上来道,“当时猜度师师定不死,只是到处打听,言人人殊,不得确息。师师你累大家找得你苦啊!”

“不但刘四厢、马宣赞到处打听咱的行踪,咱正有件要事待说与马宣赞知道,这两个月走遍湖南、广西,今日幸得一曲《琵琶仙》勾来了刘四厢的《定风波》,天涯相逢,好生凑巧!”

师师来到后气氛顿时改变,大家杂七杂八地提了不少问题,心中积愤吐出了不少。不觉月亮已渐渐隐入西山,他们带来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刘子羽还待详问师师年来行迹。师师慨然说:“师师自脱虏手,流落江湖二十年,其间地方驱逐、官府名捕者也不下七八

次,受了多少肮脏气!今日与诸君邂逅,千言万语,一时也说不罄尽。诸君不怕污心,让师师再奏琵琶一曲,聊抒胸怀,如何?”

师师说是抒自己之怀,弹的却是大家心中的块垒,它一声声都是从胸臆中挤出来的最重音。忽而金戈铁马,如在战场上搏杀,忽而剑拔弩张,如在樽俎间与敌折冲,忽而风云骤至,山河变色,忽而声声掩抑,生离死别,人间百态都流泻于几根弦线中。最后她微微抬起头来,轻声说道:“稍停有话相告马宣赞,这一曲就为他而弹。”手中却不停挥,只听得铮铮几声试弹后,忽成变徵之声,恰似一块铅压在大家心上。大家相视惊讶,只听见砉然一声,几根弦线一齐迸断。师师顿时泪落如霰。

杨沂中送的这份礼不轻,留下的一小部分也足够他们三日饮醵之用。中秋以后又饮了两天,直到十八那日,大家才分手而归。

那次小聚,刘子翚最为丰收,他为师师写的一首绝句竟成为一时绝唱:

辇毂繁华事可伤,

师师垂老过湖湘。

缕衣檀板无颜色,

一曲当时动帝王。

敝旧的缕衣檀板,打破了时空间界限,把大家的思想情感带到往昔全盛之日,竭力反跌出目前的垂老流离,事最堪伤。刘子翚这首绝句也像师师的琵琶一样,抒的不是一人之怀而是大家共同之情。他们的心都是相通的,因为包括师师在内,他们都是一德格天阁榜上有名之人。

7

自从李师师把那重要消息告诉马扩的一瞬间开始,他神不守舍,他的心早已飞离此间。以后两天,他虽然随大家一起喝酒、说话,听师师鼓琴,随大家痛斥和议之误国,列举秦桧及其党羽迫害正人义士擢发难数的罪行,但这里仅仅是他的躯壳,或者可以说是留驻在此的一个“留守司”,他本人早已飞越万山千水,直往河北去了。

师师告诉他的是何老爹从北方带来的消息,马扩的母亲、大嫂、妻室及他盟兄之妻赵大嫂等都在河北路新乐县一户女真猛安家里当女奴,只有他女儿载儿早于数年前夭折。何老爹特为他去新乐县一次与马母等人都见了面,只有他的妻室因病未能见面。何老爹又托人居间说合,那猛安许她们家属备款来赎。何老爹已付出了一部分赎金,为她们脱去奴籍,另外赁屋居住。但尚余之数,何老爹力有未逮,特回南来,到处找寻马扩,希望他早早筹款去陪她们回南。事不宜迟,免生枝节。何老爹现在淮南榷场任事,愿陪马扩一起去北方,竟其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