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11/13页)

这一次,军官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吴激得到的回答是十分冷峻的一句话:“今夜且关上大门安睡,明日听统领吩咐。”

这一夜要蔡靖“安睡”是不可能了,他千思万想,一颗心犹如打井水的吊桶,被辘轳牵上放下,放下牵上,上上下下,忐忐忑忑,竟没个安顿处。

如果郭药师打胜了,他当然不会死。

如果郭药师正如他们下午就担起心来那样地被打败了,投降了斡离不,那一定要把自己送给斡离不,作为进见之礼,也不肯让他死。

降虏苟生,他是绝对不能考虑的。等到郭药师战败进城后,要死也死不成了,真正要死,除非马上就死。现在他还保留死的自由,一剑刎颈就可解决问题,壁间悬着的那把宝剑,打磨得锋利非凡,见血即死,顺手摘下来就是。倘使看到流血可怕,去找一壶鸩酒,或者一绳悬梁倒也方便。不过选择在这个胜负尚未揭晓的时候去死,万一郭药师打胜了,他应该得到的荣华富贵未曾到手,倒先白白地去送命,将来留在青史上,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想来想去,马上去死的想法是绝对不可取的。

现在不再是他手下的两派人打架,而是他自己腔子里的两颗心——或者是一颗心的两半在打架了。

死还是活?马上就死,还是等到要死而不可能的时候再去死?活,要怎样活才能活得体面些,活得可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些看来都是不可解决的矛盾。经过一夜翻腾,他终于在一线隙缝中看到解决的希望。

马上去死的可能性已经排除。过了今夜再要死也死不成,看样子是只能活下去。活下去就要成为降虏,这个,他还是不能考虑,但如果别人一定要他投降,这种把责任推给别人因而使自己的内疚可以减轻一点的投降,却是另外的一个问题了。好像他绝不愿苟生,但如果别人一定不让他死,这种让别人来替他负责的活命,比起“苟生”“偷生”来,总还体面些,至少是罪减一等,这也还是可以考虑的。至于圣贤的教训,华夷的大防,虽然铭心刻骨牢记心头,但它们毕竟是些空空洞洞的东西,可以用来教育子弟,可以用来著书立说,至于是否言教身教、身体力行,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了,言与行本来就是两回事。

蔡靖翻腾了一夜,直到黎明前,才算得到一个朦朦胧胧的结论,自己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6

第二天确息仍未报来,局势更加混沌。

城内为数不多的常胜军还能力持镇静,劝告居民毋得惊扰,但是居民们到处打听消息,一会儿传说张令徽、刘舜仁无耻降敌,一会儿传说赵鹤寿、赵松寿兄弟以身殉国,他们互相走告,掩盖不住内心的惶恐。常胜军采取严厉的措施,白日戒严,禁止行人在街道上往来。

中午以后,对官员们的监防又加紧一步。除蔡靖一家外,他的幕僚属吏一概撵出府门以外,顿时内外隔绝,不通信息。这促使蔡靖把朦朦胧胧的结论更趋向于具体化,而那些空空洞洞的圣贤之训、华夷之防,也变得更加虚无缥缈了。

这时他蓦地想起旬日前接到清州被占的消息,当时留在界首的接伴贺正旦使傅察被俘不屈,骂贼而死,副使蒋噩、武汉英髡发易服,泥首乞降。傅察是自己在太学中的同舍生,后来又在礼部共事多年,生平以节义相砥砺,可称得是个畏友。他被四太子兀术杀死后,从人回来传达他的死状,大义凛然,与副使们相较,有泰山鸿毛之别。把这件事上告朝廷的奏章就是他亲手撰制的,写得淋漓尽致,以期不负死友。当时自己朗声读了几遍,也十分感动。在奏章中,他痛斥蒋噩、武汉英面缚阶前,觍颜偷生,曾狗彘之不若!表彰义烈、斥责奸佞,自问持论甚正,析义甚精。此刻一层朦胧意识蒙上他的头脑,竟有些迷糊起来,忠佞之间的界限也不像旬日前那样黑白分明了。现在他的想法和草疏那会儿已经有相当大的变化。

“之明刚直博大,正气磅礴,死得磊磊落落,朝廷自有恤典。蒋噩、武汉英临难之际,勉应危局,也亏煞他们,只是生死一层未曾看透,尚有一间未达,倒也不可厚责他们。”

要达到生死关头的那一“间”,固然很不容易,已经达到过又回出来,再要“达”进去,那更加是难上加难。看来,随着他的持论的改变,这一“间”是永远达不到了。

晚晌时刻,那个面如铁石的军官忽然闯入府来,换上一副笑吟吟的面孔,邀请蔡靖父子前往郭药师家中赴宴,他说是:“副使有屈安抚至府中宴集。”

郭药师虽为燕山路安抚副使,他手下人一概称他为统领,副使这个职衔早被人们遗忘。如今这军官改口称副使,那非出于他本人的特别关照不可。郭药师机诈百出,这一表示谦逊的称呼,一定有他的道理,为吉为凶,一时尚难逆料,但足以证明,他本人确从东城外回来了,距离哑谜揭晓之期已经不远。蔡靖怎敢怠慢?急忙携带儿子奔往“同知府”赴宴。这座同知府据传还是当年安禄山在卢龙节度使任上的旧第。安禄山、史思明相继为大燕皇帝,即就节衙改建为皇宫。它经历了二百多年的沧桑,中间迭为节衙、王府、留守府、皇宫,现在改成同知府后,仍然是府第潭潭,棨戟森严,比蔡靖所居的府衙不知要壮丽多少倍!一踏进它的门口就会使人不自禁地产生能不能再出来的恐怖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