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8页)

“可不是他们那一伙都回来了。”大郎的爹不痛不痒地回答。

“大郎在前线可好?”

“他的事情谁知道。”

“前线打了胜仗不曾?”

“天知道。”

“大郎这一回来,还去不去了?”

“天知道。”

“他们在前线一个多月都干了些什么?”

“吃饭屙屎。”大郎爹从熟肉店老板对现实利害关系的精明的盘算出发,认为这个要涉及领头开小差的高三公子的名誉问题,最好还是不谈或少谈。他急于要摆脱那个喋喋多问的邻居,不耐烦地说,“这一进一出的大事,不分前线后方,到处都是一样的。”

“吃饭屙屎,谁不知道。俺问的是他见过几仗,杀了几个辽兵?”

“天知道。”

“他要不回前线去了,官府里岂不要查究他?”

有了高三公子的撑腰,还怕官府的查究?这显然属于愚不可及的愚问了,他不屑回答。

他的邻居不甘就此罢休,有意提起四月间为他大郎送行饯别时的那种盛况,借以提高他的兴趣。没料到他回答了一个更加冷淡、更加严厉的字。

“瓒!”

轰动九城、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成为头条新闻的伐辽战争居然下降到“瓒”,使得这一位可敬的邻居大惊失色。

但是熟肉店老板是正确的,一方面固然涉及实际利害,一方面他也看到伐辽战争在人们心目中早已冷下来了,他的英雄儿子的归来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有这个不识相的邻居偏要掘根究底地追问不休,他不是个“瓒”货是什么?

2

东京人衡量新闻的价值,不是决定于它的重要性,而是决定于它的新鲜感。一切头号新闻都不具有凝固性,因为一切新鲜的事物都不可能永久保持新鲜。汴河中网得的鲤鱼,要不是趁着新鲜烹制吃了,虽有冰窖可以冷藏,到头来只好腌了当咸鱼吃。虽说咸鱼也有它的市场,毕竟咸鱼的价值大大低于鲜鱼。新闻也是一样,总是新陈代谢的,一切冷藏过、腌过、腊过的新闻,势必要变成“旧闻”,乖乖地让位于新的“新闻”。

加速战争新闻代谢的是五月中旬开封府公人破获了一件惊天动地的“鬼”公案。

有人利用已经炎热起来但在那里并不潮湿的气候,“垄断”了一段久已堙塞的地下水道,进行名副其实的黑市买卖。起初只是依靠一两盏鬼火,在暗中摸索着做些小买卖,吃亏便宜,一半凭手气、碰运道。他们自己称之为“鬼市”。后来营业范围扩大了,索性把大段的地下水道分隔成为一个个小房间,招引得大批男女前来饮酒作乐,赌博幽会。这时虽然已经明烛辉煌,人语喧阗,其热闹的程度不亚于地面上的“樊楼”(丰乐楼)和东西鸡儿巷之盛,但他们自己还是谦逊地称之为“鬼樊楼”。

东京人对于法律概念是模糊的,执法者——破获这件公案的公人头儿、开封府尹盛章本人就经常在地上的“樊楼”摆酒席宴客,也免不了要赌博作乐,并且还以参加更高级的执法者、殿前司都指挥使高俅在东鸡儿巷赵元奴家里邀集的欢宴为荣,如果有那么一次不在被邀之列,就要惴惴然唯恐有什么灾难临头了。河北都转运使詹度、河北转运判官李邺经常派人,有时自己也抽空到京师来,把大批军需物资在市场上抛售,然后又叫人出面收购了,再以重价转售给转运部门。所有这些都是在法律保护下公开进行的,谁也没有提出异议。为什么仅仅隔开三尺地皮,在“鬼樊楼”中饮酒作乐,在“鬼市”做些将本就利的买卖,转售一部分军用剩余物资,饮些官儿们的盏底余沥,就算是犯罪呢?谁也不能够解释这个问题。

更加奇怪的是,“鬼市”“鬼樊楼”的经营者和入股者自己先就有了犯罪意识,感觉到在这里开张营业,招徕顾客,不太有保障,要找个可靠的后台靠山。他们找的后台不是别人,正是专管这一类犯科作恶案件的高俅和盛章。前台与后台达成了默契,四六折账,前台每天用大秤称了上百两银子给后台送去,他们都欣然笑纳了,人们管高俅叫“大掌柜”,管盛章叫“二掌柜”,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内幕之内还有内幕,据说包庇黑市、坐地分赃的还不止高、盛两个,内押班张迪也轧一脚,被称为“内掌柜”。这项小小经纪是通了天的,据内掌柜透露,“凭咱家一句话,还有人敢在官家面前道个‘不’字?”可是台后老板之间有时分肥不均,闹起窝里反,掌柜们一翻脸,把小伙计作筏子,连带顾客们一起遭殃,被捉进官府里去。为什么日进斗金的后台老板不但逍遥法外,还老着面皮高坐在堂上审讯这干人犯,而钻营一些蝇头微利的小伙计倒要锒铛入狱、吃官司、打屁股?这个问题,谁也解决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