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出生太迟也是一种不幸(第5/6页)

当然,对采访对象来说,这不是一种“正常状态”,而由我这样一个犹太人来与纳粹子女交谈,也不是一种“正常状态”,但并不存在歪曲的问题,或真实性和坦率性的问题。许多有着同样历史的人告诉我,多少年来,他们感到难以向一个背景相同的人袒露内心,但他们可以想象与一个外人坦诚相见。这样,所谓犹太人不应关注这类问题的说法也就不攻自破,正如不是只有犹太人才能去写犹太人一样,也不能认为只有纳粹分子或他们的子女才能去写他们自己。

我的两本书,一本关于纳粹凶犯的子女,一本关于受害者的子女,引起了几代人之间的冲突。老一代人不愿听到或读到他们的过去,但第二代人逐渐开始调查并消化那个时代对他们生活的影响。最近,奥地利纳粹首脑、前帝国荷兰总督赛斯·因克瓦特的孙子,向阿姆斯特丹犹太人博物馆的一次展出提供了资金和个人支持。他的贡献引起了激烈的争论,且一开始遭到拒绝。但面对支持小因克瓦特的示威浪潮,主办者重新做出考虑,认为这个青年人的举动可能大大有助于促进和解,其重要性或许超过了许多财务捐助。

新的一代试图从罪孽、协从和责任问题中摆脱出来,在新的开放的气氛下,我们也看到了困惑和冷漠的表示。父母或祖父母的问题或许已不像一二十年前那样尖锐,对那些年龄处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人来说,第三帝国的历史已不是一种活生生的存在。最后一堆瓦砾已经清除,老纳粹分子或者退隐了,或者死去了,出任政府要职的人,那时或者还没出生,或者仍然年少。“新生代”对过去的公开否定和好奇常令“老家伙们”感到难堪。

总结德国人对本书的反应,我必须说,人们以怀疑为重:怀疑他们——德国新人——是否与他们的父辈或祖辈确实截然不同;怀疑他们在心理上是否仍然与纳粹凶犯藕断丝连。这种怀疑孕育着极大的希望,直到不久前,德国人仍坚信,历史绝不会重演。但今天,情况已并非如此。今天,他们说,他们希望及时觉察危险,防患于未然,他们说,任何事都是可能的,因此,必须提高警惕。而这种戒心,相对于相信历史不会重演的信念而言,更有助于防止法西斯主义在德国卷土重来。

但德国却并非唯一的国家,并非只在这里,本书才搅动了对以往的论争。例如,在荷兰,出版商就计划附加一章,谈论荷兰纳粹分子的子女。本书的法文版将收入一篇序言,讨论法奸的作为,而此时,对克劳斯·巴比的审判正在新闻报道中沸沸扬扬。希腊文版中提到了以往的军事独裁。

因此,对德国和奥地利纳粹子女的这些采访,导致了其他欧洲国家对过去的反思,也导致了在一些人宁可努力忘却的同时,人们重新思考父母行为对其子女的影响。今天,在“打、砸、抢之夜”过去五十年之后,纳粹时代的历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引人注目。或许,汉斯·弗兰克(即“波兰屠夫”,纳粹的波兰总督,曾参与屠杀数百万人)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他在一次审讯中说道:“千年易过,德国的罪孽难消。”(不过,他在遗言中收回了这句话。)

虽然如此,我们却不能否认第三帝国的岁月距我们越来越远。第三代人即将进入成年,现在的一些儿童已是纳粹凶犯的曾子孙。那个时代遗留的活跃分子至少已在六十五岁以上,罪大恶极者极少还活在世上。纳粹的恐怖,如同第一次世界大战一样,逐渐成为历史,纳粹凶犯及其仆从的经验和个人历史也越来越不可能在家族内传承。

本书在德国内外引起的反响之所以令人震惊,原因即在于此。它表明,尽管自纳粹在1933年掌权和1945年失势以来,时光流逝,人们对那个时代的兴趣却不曾消退。“怎么可能会发生这些事?”纳粹分子的后人不断提出这个问题,许多老的活跃分子希望时间会带来忘却,德国人将得到民主世界的接受,再不谈他们黑暗的过去,但他们的希望落空了。忘记德国的历史,就没有新的德国。否认民族社会主义时代是自身历史的一部分,就没有新的德国民主派。

结束这些采访之后,我相信下一代人还将承受沉重的负担,只因他们得知前人曾经参与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或至少是没有采取行动制止屠杀。那些相信他们的父母、祖父母甚至曾祖父母卷入了屠杀无辜百姓的人,将必须面对这一问题。对他们来说,事情不会更轻松,因为看来时间没有治愈创伤。恰恰相反,新的一代将站得更高,他们不会因为这些罪行是他们出生之前的作为,就应当随意地通通忘却。纳粹战犯由美国引渡到苏联,或对某人可能卷入纳粹罪行的关注,都可能导致友好国家抵制一国首脑,就清楚显示了这种态度。确实,青年一代中有越来越多的人声称这不关他们的事,他们不认为应对前人的行为负责。但即使在此种场合下,说话者往往绝望般的抗拒情绪也表明,他们在为某些没有参与过但又关系到他们的事情感到愧疚和耻辱,而过去对下一代人的影响,也于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