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分道扬镳的雷纳和布丽吉特(第3/4页)

雷纳:我用不着你可怜。知道你还可怜我,倒也不错,不过这对你、对我都没用,因为虽然父亲已经死了,我仍然恨他。我做的所有那些荒唐事,都是为了面对父亲和保护自己。不像你,我至少试过了。你的一生都在忙着顺应,你不仅拼命取悦他,还一步不落地追随着他。瞧瞧你丈夫!整个儿一个父亲的翻版。他也在银行工作,天知道,要是他继续溜须拍马,也许他会当上银行的总裁。每当你同母亲和你丈夫坐在桌前,我就可以在你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什么也没改变。你说话像他,做事像他,甚至读的书也一样。你可以为你的生活自豪,愚蠢地重复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但大体上你是对的,我输了。像你说的那样,我为了变一个人而做的一切可笑的努力,都没有结果。但你知道我为什么输了?因为母亲和你不肯帮忙,而你要负主要责任,毕竟母亲嫁给了他。我忽然发现,我不是同一个人、而是同你们三个人斗争。面对你们三个人,我势单力薄。我认输了,无力重新来过。我像个孩子一样留在家里,生怕你们把我赶出去。我的抗争结束了,失去了目的。我完了。我的前途?我不需要任何前途,没意思。只要父亲阴魂不散,就没有前途可言,因为我根本不想过他那种生活。难道你认为我应当去银行求职吗?

布丽吉特:行了,别抱怨了。又来诉说你的苦难。你不是父亲的牺牲品,要怪也只能怪你那些稀奇古怪的要求和念头。我才不管你去不去银行求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求你帮个忙——别再哭闹了。我们谁都不容易,这个我懂。战争打败了,我们出身的这种家庭首当其冲,因为我们的家庭帮助发动了战争。我们所有人,不光是你,都倒霉了。想从这种一无所有的境况中、从这种深渊中站起身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们战败了,就像输了比赛的拳击手,强撑着回到更衣室,想慢慢地恢复气力。我们的肉体和心灵都有明显可见的比赛留下的创伤。一些人愈合了,一些人永远不能愈合,或许还要留给后人。但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我们的苦难的命运。父辈制造了这一切,我们只能面对这种命运。但或许,它也是一次机会。我说不清,而且也看不到。我其实什么也不需要,只想能够平静地生活。让我们的儿女去转祸为福吧。

雷纳:这么说,你也和我一样放弃了,这倒让我有点信心了。我始终以为,你比我坚强多了。真奇怪!不过现在,我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和你更贴近了。我似乎突然不再计较你对父亲的感情。

布丽吉特:我很抱歉打破你的梦幻,不过你对我来说,仍然是过去那个陌生人。我不想分担你的痛苦。我处理问题的方法与你不同。我不怨天尤人,也不把自己当成无辜的局外人,和其他许多人一道,装得像是父辈的牺牲品。我不愿意那样,你明白吗?我不想成为一个让人可怜的人。没有任何人,只有我自己可以对我的命运负责。如果我和我丈夫的生活不过是父母生活的继续,那也是我自己的决定,我自己的意愿。我从没有放弃,不管我父亲是谁,他犯了什么罪。我不是凶手的儿女,不是纳粹分子的儿女。整个这场采访愚蠢透了。我不愿意被归为一种模式。我不愿意生活在心理学家的想入非非之中。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纳粹大人物的乖僻的子女。我认为自己是一个人,一个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人。我的所作所为,出于我自己的意愿和决定,如果听起来可笑或可怜,那也没办法。我从来没见过第三帝国,我没有加入“希特勒青年团”。我的邻居也没有因为他们是犹太人而被驱逐。我没有瞧着犹太人用牙刷洗刷人行道,自己还从中取乐。我没有参与过,用不着担惊受怕。我从没伤害过任何人。我是人还是一个影子?我必须同你保持距离,因为你生活在过去。我希望越少看到你越好,因为你萎靡不振、可怜巴巴的,搅得我心烦意乱。我没法帮助你,也不想帮助你。如果我伸出手去,抓住你求救的手,你会把我也拉下水。你说你想站起来,可是你两腿乏力,让你害怕。我不想和你倒在一块儿。你要愿意,你就在烂泥塘里打滚儿吧,但不要溅到我身上。

雷纳:刚才,我还以为我们能够和解。但你是对的,这没用。对待弱者,你的方式体现了家族的优良传统。践踏弱小,推崇强力。按照能力,而不是按照需要奖励某人,这种制度屡试不爽。父辈过去是这样,现在你也是这样。骄傲的战士,趾高气扬,哪怕是刚从监狱出来,也决不为他参与制造的灾难洒一滴泪水。不认罪、不忏悔、不赔礼道歉。你当然可以为这种人自豪。一个父亲,像管理军队一样管理银行,一个永远有用而宝贵的人,可惜在必要时,没有哪怕一点点情感和良心。不错,他曾经带我玩耍,给我读书。我从自行车上跌下擦破了膝盖,他跑来安抚我。但后来,当我情绪低落、内心茫然、找不到自己的归属时,当他的战时罪行如你所说将我从一个阵营赶往另一个阵营时,当我竭力想成为一个与他不同的德国人时,他又干了些什么?父亲在哪里?我曾经有机会从一个为那场灾难推波助澜的人那里吸取教训。他本可以向我解释,他为什么屈从了,为什么放弃了抗争,或至少为什么没有及时抽身退步。我没有听到任何解释,没有一个字。我就是为此而恨他,因为他不但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还错过了机会,没有让我从他的经验中受益。也许,倒不如那时他们将他和其他人一道处死还干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