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单纯的约翰内斯(第2/3页)

当时,这场冒险似乎大获全胜。我罪案在身却又不受惩罚。不需补赎,没有罪恶感,也用不着辩白,我只管继续偷盗。我的手法越来越纯熟,偷的东西越来越多,收藏也与日俱增。终于有一天,我厌倦了。超群出众同样也会令人厌倦。

我十八岁时,父亲退休,三个月后,他死去了。母亲还活着,靠着父亲的养老金一人静悄悄地过活。一位瘦弱、和蔼的小老太太,她同我说话,就好像我与街上商店的店主、出租车司机或碰巧在汽车上挨她坐着的孩子说话没什么两样。父亲死后一年,母亲告诉我,父亲并非我可能想象的那种和善、正派的人。她对我讲了运送犹太人的事,走向死亡营的旅程。她谈到参与和共同责任,甚至是共同的罪责。她用心良苦,但来得太迟了。还有什么可以补救的呢?沉默的时间太久了。他已经死了,罪人已经死了。我无可奈何,不能为此而与他对证。

母亲用心良苦。她日渐和气,有时甚至充满了柔情。然而,她越是要接近我,我越是避之惟恐不及。她新近对我——她的儿子——滋生的爱意,让我感到无法忍受。我厌恶她时至今日,到丈夫死了,才试图同我开始一种新的生活。父亲已经没有影踪,母亲又不能完全让我满足,而我自己的生活呢?我不知道,很难讲。我想不起什么细节。一切都像钟表走时一样乏味,日复一日,总是老一套——上学、下学、回家、吃饭,家中很沉闷。母亲的口头禅是“你知道——你知道你爸爸不是这个样子”“你知道星期天我们总是七点钟吃饭”“你知道我们这般努力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所有这些。我明白他们的心意,他们一心为了美好前景而做出的努力让人感动。我相信父亲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管你说他什么,他的种种盲目、他的冷漠、他刻板的生活、每一天、每一个举动都与以前没有区别。正是这些,使他感到高兴。即使如此,他也算不上坏人,至少不是有意去做坏事。并非他想作恶,他只是不敢行善,只要善事与权威稍有抵触,我想他不过是看不出善恶之间的分别。我记得应当是作家埃里克·凯斯特纳说过这样的话,没有什么抽象的善,只有具体的行善。说到我父亲,不妨理解为,没有什么抽象的善,只有没能去行善。

每年圣诞节,我总能收到家制的玩具。父亲会花几星期鼓捣出些什么东西,一辆木制汽车或手推车或其他玩具。送礼时的场景还挺热烈,父亲和母亲站在那里,凝视着我,嘴唇张开,等待我开启玩具的包装。然后,一个漆好的庞然大物就出现在我面前。而且,你不会相信,我真地很喜欢这些。是的,它确实令我激动,至少直到十二三岁时还是如此。每年的其他节日也是这般过的。例如复活节,有一套严格的程式,一些彩蛋、巧克力,藏在房间各个角落。父亲和母亲站在门口,看我找寻礼品,每当我找到了什么,他们就会微微一笑。等到我把所有东西都装进篮子,就被允许每天吃上一个。我从来没想过一天吃两个,或一天都吃光。多少年后,我长大了,才开始对这些周而复始的活动感到惊奇,不过这一切又有什么特别的呢?绝对一点也不特别。我甚至没听过老头子说过任何人一句坏话,没听过种族主义,没听他中伤过黑人或犹太人或同性恋者。

他的身材比我矮些,黑头发向后梳理,贴在头上,像顶着头盔。他的双肩略圆,走起路来老是磕磕绊绊的,但也从没栽倒过。他每两天换一次内衣。每个星期的一、三、五,母亲给他备好干净的袜子、内裤、背心、衬衣,她放什么,他就穿什么。每年五月,他和母亲去买一次夏装,九月,去买一次冬装,我清楚他的每一件行头。他的一举一动都可以预测。没有例外,除了我刚才讲的在意大利的那件事。要不是因为那件事,我永远不会看到他内心的另一面。

我常想知道他们俩怎么在一起睡觉,他们的卧室紧挨着我的卧室。我屋里厚重的衣橱靠在墙上,遮挡住了任何声响,不过,要是我打开衣橱,把耳朵贴在墙上,就会听到两人的动静。就像他们生活中的一切事情一样一板一眼,他们每星期三做那件事。我就数弹簧床的轧轧声。每次数到二十五下,完事大吉。听不见呻吟,听不见叹息。床铺响过二十五下,再想听声响,就得等到下个星期了。他活着如此,死时也如此。一天饭后,他躺下小睡片刻,通常他总要在饭后睡一个小时。一小时后,母亲去唤醒他,发现他死了。没有叫喊,没有挣扎,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死了,离开了这个世界,把这个狭小、污浊的世界留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