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2/4页)

酒川一家可就没这么善解人意了。他们发现明美说着一口语音语调十分讲究的标准日语,这让他们觉得很火大。“她自以为高人一等,”酒川太太有一天晚上对五郎大发脾气,“她说话的那副德行,老是像塞了一嘴豆子又不敢嚼烂似的。”一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明美随意说些话,酒川太太会重复一两个字,用野蛮的夏威夷语的腔调发音,接着大家都会笑话明美,把她羞得满脸通红。

明美逐渐形成了一种习惯。她在市场转悠,等着某一位战争新娘走进来,然后两个人便像是异国他乡的两个难民似的,急不可耐地用文雅讲究的日语谈话,而不用担心被对方嘲笑。“在日本的生活好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儿了。”有一天明美生气地说。说完,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于是另一个女孩儿递给她一面小镜子,让她补补妆,再摆出一副端庄的样子。明美久久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说:“文子,你能相信我也曾经是时髦女郎中最出风头的吗?我喜爱布鲁克纳和勃拉姆斯。我奋斗的目标是要解放日本女性。现在我比她们之中随便哪个过得都惨,你知道惨在哪儿吗?因为到处都是如此可怕,如此丑陋。房子丑,语言丑,思想也丑。文子,我有一年时间没去听音乐会,也没去看过戏剧了。我认识的人中,除了你,没有哪个听说过安德烈・纪德。我认为咱们这一步走错了。”过了一阵子,明美单独待在酒川家里的时候想:“我之所以还活着,就是为了能跟一个有脑子的人说上几分钟话,可是每次说完我都比之前更加难过。”

有一天晚上,她坚决地说:“五郎,今晚有一场歌剧音乐会,我认为咱们应该去。”他们别别扭扭地去了,但明美却并不快乐,因为五郎总是觉得不自在,而且全场观众之中,除了几个学生之外全是豪类。“难道日本人从来不看戏,不听音乐吗?”她问,然而五郎听了这话,以为明美又要开始抱怨了,于是他嘟嘟囔囔地说:“我们忙着干活呢。”“干活为的是什么?”明美没好气地问,五郎什么也没说。

明美下一次在市场遇到文子的时候问:“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干活儿?在日本,男人和女人埋头苦干,是为了买一张戏票,或者一件精美的瓷器。他们在这儿是为什么而工作?我来告诉你是为什么。他们就为了能买一辆黑色的豪华汽车,然后上了年纪的妈妈坐在后座上,在火奴鲁鲁开着兜风,说:‘现在我跟豪类一样体面了。’每次我看见日本医生和律师坐在黑色大汽车里,都觉得无地自容。”

“我也是,”文子坦言,“一想到他们丢下日本的一切,却换来这一套价值观,我就觉得丢脸。”

茂雄从哈佛大学以优等生成绩毕业回来之后,事情稍微有了些好转。明美总算有一个有脑子的人陪她聊天了。两个人在政治和艺术这类问题上一谈就是大半天。明美惊讶地发现,茂雄在波士顿参观过博物馆,但他却说:“要是我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去,但是我与阿伯纳西博士夫妇同住,他们说,如果哪个礼拜天你没有锻炼你的头脑,就白白浪费了一个礼拜天,我跟他们在一起非常开心。”

“给我讲讲波士顿交响乐团,”明美求他,“在日本,我们认为那是一流乐团。”

这时候,精明的酒川太太把茂雄拉到一边,说:“不许你再跟明美说话。她是你嫂子,根本不是什么正经姑娘,她会勾引你爱上她,然后咱们家族可就出大丑事了。我告诉过你和五郎,你们应该躲着点城里姑娘,但是你们谁也不听话,现在看看,闹成这样。”

“闹成什么样?”茂雄问道。

“五郎沾上了一个既虚荣又愚蠢的姑娘,”母亲说,“音乐,文学,戏剧,整天都是这些。她想谈政治。那个女人可不是什么好姑娘哪!”

茂雄并不怎么在意母亲给出的理由,然而明美那种日式的柔美的确让他心猿意马。茂雄不再愿意跟她单独相处,于是明美的生活变得比以前更加悲惨。有一天,来了一位夏威夷大学的年轻社会学家,总算把明美救出了火坑。须见山崎博士的父母也是广岛人,须见山崎博士则是一位出色的姑娘,正在对三百个嫁给美国大兵的日本姑娘进行访问。在她的研究快要结束的时候,她遇见了明美,这时候她的研究成果刚刚开始有了雏形。

明美希望她的客人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女性。起初,她穿上了最时髦的东京式样的衣服,使得自己看起来好像来自巴黎。但她照照镜子,心里想:“今天我想显得有日本味儿。”于是她换上了一件浅灰蓝色和白色相间的山东绸和服,束着灰色的腰带。结果明美发现,对方是一位相当有魅力的年轻社会学家,身上穿着一件真正的时髦衣服。山崎明眸皓齿,跟敏捷的思维正好相配。两个女孩子马上就喜欢上了对方。山崎博士见到明美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不久之后她写道:“酒川明美穿着一件样式正统的和服,这意味着她也许十分想念家乡。”她询问了两个问题之后,这位社会学家便可以十分准确地给这位女主人分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