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2/4页)

那医生是个什么活儿也干不了的老骗子,他马上明白了,但还是被日本人的高烧吓了一跳。在公开宣布那人装病之前,他给龟次郎灌了不少药。然后他跟鲁拿一个鼻孔出气,用混合土语大大地发表了一通演说,激烈地抨击喝酱油的无耻行径。和鲁拿骑马回去时,他警告说:“那个小个子浑蛋这次死不了,但有时候他们是真病了。”

“你怎么知道?”德国人问。他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但酒川龟次郎觉得,这件事远远没完。十四年来,他对雇主忠心耿耿,就像所有的日本人对待上司的态度一样。那个狂热的秃头说书人的每一段评书讲的全是下级要忠于上司。自杀行为、杀人当祭品、伊藤上校在亚瑟港的胜利都是源于这种忠诚意识。说书人之所以千里迢迢从东京来到考爱岛这种穷乡僻壤,就是因为日本皇室希望提醒所有的日本人,他们对上级有着永不磨灭的忠诚,在目前情况下,上级就是天皇和他的军队。对于这一课,谁学得也不如龟次郎好。对于龟次郎来说,忠诚和正直是与生俱来的品质。龟次郎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一直是他身着伊藤上校的军服,立正站好,身旁的说书人高声讲着那个故事:伊藤上校和俄国枪炮在亚瑟港的故事。在龟次郎的幻想中,自己就是伊藤上校。

但是他遭到了怎样的对待?烧退了之后,他对最亲密的朋友们嘟嘟囔囔地说:“最糟糕的不是用鞭子抽我,虽然那也挺疼的。我倒在地上的时候,他踢了我!用鞋子踢了我!”

要是德国鲁拿被法官盘问,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他可能永远也说不清,因为对鲁拿来说,用脚踢人是家常便饭。但对于日本人来说,这是无法忍受的侮辱。跟龟次郎争论被踢并不比被鞭子抽更糟糕是没有意义的。龟次郎知道,在日本的评书里,最惨烈的一幕就是,恶棍放倒了英雄之后,脱下脚上的草鞋,像举行仪式似的,打着那倒地不起的英雄,每到那个时刻,龟次郎都会喘粗气。他知道,只有置对方于死地才能报复这样的奇耻大辱。

“他踢你了?”一个上了点年纪的人悄声问道。

“是的。”

“一个无知的、没教养的德国人踢一个日本人?”

“是的。”

“今天全日本都将蒙受羞辱。”来看他的人嘟囔着,他们也感到十分耻辱,然后离开了。

只剩下龟次郎一个人。他转过脸去,对着墙壁抽泣起来。他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知道得想个办法复仇,这是至关重要的。就像来看望他的人所说的:“全日本都将蒙受羞辱。”

他那大块头、四方脸的妻子明白他内心的煎熬,用各种温柔的方法使他平静下来,细心地往溃烂肿胀的伤口上抹药膏,但她的做法没有任何效果。日落时,丈夫宣布了自己的计划:“我要去借石井君的剑,天黑之后,我要偷偷溜到鲁拿的房里,站在他门口的台阶上,切腹自杀。这将给他带来极大的羞耻,日本将恢复荣耀。”

“不!”顺子恳求道,“那个愚蠢的德国人不会明白的。”

“他早晨在我的尸体上摔个跟头之后,就会明白了。”龟次郎答道。

“哦,不要去!”顺子哭了起来。她和丈夫共同生活还没满一年,然而她已经发现,丈夫是她耳闻目见过的最出色的男人。丈夫又善良又开朗,生活简朴,乐于帮助朋友。他有时候也喝醉酒,但喝多了就会笑个不停,最后只得伏在她的肩膀上才能回家。在所有的日本人集会的公共场合,丈夫都会代表祖国的荣誉。他穿着伊藤上校的军服,是她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就算是为了国家的荣誉,她也不愿意看到丈夫在鲁拿那样的恶棍家门口切腹自杀。

“龟次郎,”她悄声说,“别想那把剑了。有一个更好的办法,等你的身体好些再说。我给你吃米饭和鱼,这样你就会跟以前一样强壮。然后你躲在小路上,等那个鲁拿一过来,你就扑过去把他打倒,然后用鞋子踢他两脚。”

“德国人可是大个子。”龟次郎说。

“那就多找几个人帮你。”顺子策划道。

“我不会躲起来的,”龟次郎说,“有损日本的名誉。”

“那就走到他面前,”顺子说,“然后把他打倒。”

龟次郎和德国鲁拿的身高差距,似乎比顺子和德国鲁拿的身高差距更大,于是这小个子劳工躺在病床上又想出了另一个方案,既能羞辱那位鲁拿,也能恢复自己受损的名誉。他等待着自己恢复力气,等待着时机的到来,同时探听那位鲁拿的行踪,并设下陷阱。他守在一条德国人回到监管者营地的必经之路上。当龟次郎看见那铁塔似的鲁拿走过来时,他由于激动而浑身颤抖着。德国人跟他差不多擦肩而过的时候,龟次郎突然高喊起来:“凡・史莱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