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2/3页)

除了上述所有的显著差异外,还有两个深刻的原因,拿到桌面上来说就是:本地原住民听不懂客家人说话,客家人也从不关心本地原住民听不听得懂自己的语言。

高地客家人保留着从中华文化的纯正源头传承下来的全套古语体系。本地原住民的语言则较为亲切灵活,这种语言处于京城的势力范围之外,历经两千载发展而成。没有哪个本地原住民听得懂客家人的语言,客家人也懒得琢磨本地原住民究竟在说些什么。在有些地方,两个族群的村庄只隔着三里路,而在长达十个世纪的时间里,客家人与本地原住民却从不进行言语上的沟通。个中原因,不仅有历史上的宿仇,更是因为没人会讲对方的语言。

两个族群的另一个差异也许更具决定性。入侵的中华帝国征服者颁布法律,为对征服者表示敬服,所有妇女必须缠足,让她们跛着脚走路,就像脚下踩着令人无法忍受的假肢。在这种情况下,本地原住民对征服者俯首帖耳,叩头称是。他们的村子里随处可见眉清目秀、身着华服的媳妇长时间无所事事地坐着。她们打小便忍受着脚上针扎一样的痛苦,现在已经快要记不清了。从这些方面来看,本地原住民村庄的面貌可称得上是全体华人的真实写照。

强悍的客家女人却拒绝给女孩儿缠足。曾有一位帝国将军骑马闯入高地村庄,命令从今往后,所有客家妇女必须裹脚,结果却遭到了客家人的嘲笑,说他是个蠢材。大家不停地奚落着他颁布的命令,那位将军不知所措,只好打道回府。后来,他带回一支军队要把村里人全都吊死,结果客家妇女都逃到山里,一个也没让他抓住。客家人决心过一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这种民族性格拜三位性情刚毅的祖奶奶所赐:一位是查将军的老母亲,她熬过了漫长的南征,身体比大部分男人还要硬朗健康,享年八十二岁;一位是老太太那位讲求实际的儿媳妇玉梅,丈夫死后,她曾统治黄金谷长达十年之久;还有那位温柔善良、意志坚定的翠兰,她是靖将军的遗孀,颇为知书达理,玉梅死后,她又统治了黄金谷十年。她们被尊为客家女性的典范。大家都觉得她们要是在远征的时候也缠足,那简直是荒唐至极了。再者说,有一位与靖将军同名的预言家在1670年曾谨慎地指出:“如果我们的女人缠足,那她们怎么干活呢?”所以客家女人拿政府的命令当笑话,坚持保留天足。当然,本地原住民也嘲笑他们,偶尔有客家女人进入粤省地界,城里人便纷纷侧目,可这些果决难缠、执迷不悟的北方外来户就是不愿意屈服。

靖将军的手下并非都在黄金谷定居,可是查将军和靖将军全家人都在这里住了下来。他们在山腰上建造了一片U形围屋,外面修上一道泥巴墙,人称“高地村”;顺着河岸还有一溜本地原住民的村子,被称作“低地村”。这两个村子都有些流行的说法。本地原住民的孩子们玩耍时嘲笑同伴:“呱呱叫,像只鸭,说起话,像客家。”可在高地村,人们经常摆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高声喊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本地人说话。”两村还有些其他的说法,更能反映出客家人和本地原住民的本质差异。在高地村,客家妈妈会警告女儿:“你要再这么懒,我就把你的脚丫子绑起来,让你当个本地原住民。”可低地村的母亲会威胁儿子们:“你再跟我顶一句嘴,我就给你娶个客家姑娘回来。”后一种情况想想就觉得可怕,因为客家姑娘以强悍、霸道、聪明著称,在家里要做一半的主,没有哪个脑子正常的男人想娶个这样的老婆回来。

高地村和低地村只有一个共同点。每过一段时间,两个村子便都会各遭一次灾。从某些方面看来,低地村的灾难更严重。每隔十年,大河便泛起洪水,阴沉沉地扑出岸边,把农田变成一片泽国。洪水漫过稻田,卷走牲畜,流过村舍围墙,掳走人们赖以果腹的食物。更糟的是,洪灾过后,稻田里到处是细砂,粮食产量大大降低。每次洪灾过后的两年内,低地村每四个村民中,便会有一个去世,不是被饥饿就是被瘟疫夺去了生命。

客家人站在高处,看着周而复始的灾难,觉得难以理解。1114年,政府动用六千民工——既有客家人也有本地原住民——修建了一条巨大的泄洪渠。从低地村上头开始挖起,将洪水从该村和其他几个村子分流引开。这项浩大的工程本可挽救无数生命,然而贪婪的官吏们一看干燥的河道底下有这么多诱人的肥沃土壤,便想:“我们为什么要闲置这么多肥沃的淤泥呢?可以在河道里种庄稼,反正十年里有九年并不闹洪灾。到了第十年,就算没收成,我们也积攒了不少钱,承受得起这点损失。”七百年间,客家人注意到,底下那条泄洪渠一次也没有使用过。原因只有一个:“我们知道要闹洪水,”当官的说,“会死很多人。可如果打开泄洪闸救了那些村民,泄洪渠里的庄稼就完蛋了。咱们还是精打细算的好。今年的粮价肯定是有史以来最高的,为什么要让大水冲走咱们的收成呢?”于是泄洪口就一直关着,结果,为了保护仅相当于村庄周围总土地面积三千分之一的土地,其他的农田便遭了殃。洪水一次又一次袭来,那些闸门一次也没开启过,一个人也没救成。六千名民工几乎累断了腰,换来的却只是为那些已经富得流油的官绅抢救一点点土地上的庄稼。随后闹起饥荒来,官吏们手中的庄稼又涨了四倍的价钱。客家人怎么想也想不通。“原住民一贯如此,”跟靖将军同名的预言家说,“假如毁的是客家人的土地,我敢保证咱们会宰了那些当官的,再把闸门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