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6页)

我们中途停留的第一站是阿富汗古都,屡屡见诸史书的加兹尼城。我特别用了“屡屡见诸史书”这个词儿,因为当初一经告知自己的首个外交职位即将被分配在阿富汗时,我就研究了一切能找到的当地历史,而没有哪个留存至今的城市能够像加兹尼城这般令我浮想联翩。在那建成多塔状的城墙上曾记载过一位精力无比旺盛的野蛮人征服者,时间大概是公元1000年(一个方便记忆的年代),他被后人称作“加兹尼的马哈茂德”。有二十五年之久,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阿富汗人每年都会率领大军穿过开伯尔山口向南进入印度平原,他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当地人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那位记述者写道:“那些印度城市好比肥壮的牛群,马哈茂德将它们牢牢拴在阳光之下,供他定期回来挤奶。”他屠杀了上千平民,洗劫了整片大陆的富人,并把他那丑陋的阿富汗小城加兹尼发展成当代的教育、财富和权力中心。

我记得那天我第一次读到这个在阿富汗历史上熠熠生光的名字时——也许可与欧洲的查理曼大帝相提并论——我暂停研究工作,转而去找了另外二十几个刚刚进入国务院的研究生,问他们可曾听说过加兹尼的马哈茂德,然而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名字。我想,正是在那时我才意识到阿富汗是个多么不为人知的国度,令我懊恼的是,就连学者们都会模糊地以为阿富汗只不过是埃塞俄比亚的另一种叫法罢了。我有好多朋友都以为我被派到了非洲。

我现在知道了“加兹尼的马哈茂德”的鼎鼎大名,而眼下,我正跟着努尔・木哈姆德的导引,逐渐接近他的城市。远远看去,这座城市灰暗、荒凉,令人沮丧,简直就是由几座灰不溜秋的建筑物拼凑而成的,外面还围着难看的泥巴墙。从我所在的位置向加兹尼城看去,这座城市就是一堆乏善可陈的牛舍。没有树木,没有清凉的河水,也没有开阔地。我对阿富汗的幻想在这里彻底破灭了,这堆乏味的、没人要的泥巴棚子,曾经贵为一国之都,统治着大半个世界的土地。

但是当我们走到城墙边上的时候,情况开始有所好转。我得承认,站在雄伟的南大门旁时,我确实感受到了一股激荡的想象力,还有从马哈茂德帝国传来的细若游丝的回响。这座巨门建造得极其恢宏壮观。城门旁守着两座结实的圆塔,塔上的垛口里布满射击用的狭槽,而窗子则是一道道窄缝,上面也可以布置机枪。我站在城门外,挤在一群游客当中等着拿入城通行证,这时我油然而生一种历史的沧桑之感,我已然能够理解,当年马哈茂德正是仰仗着这些城墙的守护才得以发动一年一度的奔袭攻击。

我们的吉普车缓缓驶过城门,开进了那些窄街,这时候就算是最迟钝的头脑都能发觉我们的所在之处已不再是喀布尔城了,这里没有布满附庸西方风雅的使馆建筑,也不再有什么德国工程师将大半条河流都控制在手中。加兹尼没有德国工程师,我们已然进入了亚细亚最古老的地方。

最后我们来到一座小广场上,泥地上没有铺设路面,四周都是灰扑扑的商店和腻着油垢的饭馆,我们所见到的每个人都穿着脏兮兮的白裤子、垂到膝盖的衬衫、西式马甲,他们披着简陋的外套,还罩着肥大的头巾。他们的脚上全都穿着用破烂皮子做的露趾凉鞋,而且看不到一顶土耳其毡帽。在这里也看不到任何女性,连穿着罩袍的女人也没有。道路两边全是笨重的毛皮货物,用皮囊装着的山羊奶,从南方运来的葡萄和甜瓜,一捆捆的木炭,还有零零碎碎的农产品。跟喀布尔的市场相比,这个地方一副破败景象,颜色单调、死气沉沉、找不到任何舶来品。然而,这种乏味单调自有引人流连之处,当努尔停好车,让我守在车旁而他去找住处的时候,我还有点不高兴。道路实在太糟糕,我们不可能在当天就赶到坎大哈,也不可能在加兹尼城南边过夜。

我仔细观察这座破烂的小广场,看了约摸十分钟左右,这时我发现身边冒出来一群衣着褴褛的阿富汗人,他们都是对弗兰基很感兴趣的城里人。听到我会说普什图语,他们都挺高兴,告诉我加兹尼地区的这个冬天很不好过,食品短缺得厉害,这时候努尔回来了。他一回来,这群人就忽然神秘地消失了,我以为是努尔斥退了他们,但是后来才看见把他们吓跑的其实是两个走过来的毛拉。他们瘦瘦的,留着胡子,穿着深色长袍,满脸都是刻骨的仇恨。他们大步走过来,朝着他们最看不顺眼的吉普车,然后对着它,而不是我,开始破口大骂起来。

他们越骂越愤怒,这时我开口用普什图语向他们解释说,大家都是朋友。得到了这样的保证,他们的仇恨减少了一些,我们聊起我的旅行。他们其实都很友善,而且在努尔细心的诱导下,他们开始大笑,而刚才那群人又凑了过来。努尔保证说,弗兰基绝对不会对加兹尼的女孩子动手动脚,也不喝酒。他们向我鞠躬告别,努尔悄声说道:“毛拉这边不会出问题……如果我们时间够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