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The Intellectual in Auschwitz 知识分子在奥斯维辛(第7/8页)
像埃默里一样,我在进入集中营时是一个无神论者。解放后,直到现在,我仍然是一个无神论者。实际上,在集中营中对可怕罪行的见证,更坚定了我作为一个无神论者的决心。它阻止我,并仍然阻止我构想任何形式的天意或者至高无上的正义:为什么把垂死之人塞进运送牛马的车厢?为什么把孩子们送进毒气室?尽管如此,我必须承认我经历过(同样只有一次)屈服的诱惑,在祈祷中寻求庇护。这发生在1944年10月,一天早晨,我清楚地感到死亡的逼近。那时,赤身裸体的我挤在同样赤身裸体的同伴中,手里拿着我的身份卡片,排队等着通过“委任”——只要看我一眼,就能决定我是应该立刻走进毒气室,还是足够强壮可以继续工作。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需要请求神的帮助和庇护;然后,虽然我感到巨大的痛苦,却开始镇静下来:一个人不能在比赛结束时改变比赛规则,尤其在你就要输掉比赛时。在这种情况下,一次祈祷不仅荒唐(我有什么权力要求神的庇护?又向谁去祈祷?),而且是对神的亵渎,是令人憎恶的,充满了一个无信仰者能够实施的最大不敬。我知道如果我这样做了,要是我活了下来,那么我将不得不为此感到羞耻。
不仅在筛选或空袭的生死关头,即使在日常生活的折磨中,信仰者都能更好地生存,埃默里和我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信仰什么宗教或政治纲领并不重要。天主教徒或基督教徒、各种正教的拉比、军事犹太复国主义者、天真或老练的马克思主义者、耶和华见证会教徒——他们都共同相信他们信仰的拯救力量。他们的宇宙比我们的更广阔,在时间和空间上得以延伸,最重要的是更易于理解:他们有一把钥匙和一个支点,一个即将到来的“美满盛世”,从而他们会有一种自我牺牲的感觉。在天堂或地球上的某处,人们赢得了公平和同情(或者在遥远的未来必将赢得):也许是莫斯科,也许是天堂或尘世间的耶路撒冷。他们的饥饿与我们不同。那是神圣的惩罚或赎罪,或者奉神的斋祭,或者资本家堕落的结果。悲伤,无论在他们身上,还是在他们周围,都是可以解释的,所以不会让他们归于绝望。他们用怜悯(有时,蔑视)的眼神看着我们;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劳动的间歇,试图向我们传递他们的福音。但是,你作为一个非信仰者,怎么能为自己捏造或当场接受一个“适时的”信仰,只因为它正好在那?在刚刚解放的那骤然而至、极端复杂的几天里,在由垂死之人、死人、发臭的风和肮脏的雪组成的一幕可怜的场景中,俄国人把我送到理发师那里,让我在作为自由人的崭新人生中进行第一次理发。理发师是一名前政治活动家,为巴黎环路工作的一名法国工人。我们立刻感到像兄弟般亲热,而我对我们如此出乎意料的获救发表了几句乏味的评论:我们是判了死刑的人,却在断头台上获得了自由,不是吗?他张着嘴看着我,很不以为然地说:“Mais Joseph était là!”(但约瑟夫在那里!)约瑟夫?我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斯大林。他没有,他从来没有绝望;斯大林是他的堡垒,赞美诗中歌颂的磐石。
在受教育者和未受教育者之间的分界。当然,并不完全符合信仰者与非信仰者之间的分界。事实上,它们呈直角交叉,形成了四个定义明确的象限——有信仰的受教育者、无信仰的受教育者、有信仰的未受教育者、无信仰的未受教育者,这四个象限,就像四个边缘参差不齐、色彩分明的小岛耸立在由“活死人”组成的没有边际的灰色海洋之中。这些“活死人”之前可能有信仰,也可能受过教育,但他们不再问自己任何问题,而且向他们提出任何问题都是毫无意义而残忍的。
埃默里指出,知识分子(而我要具体说明一下,年轻的知识分子,就像被捕和被关押时期的我和他)从他们阅读的文学作品中形成了一个乏味造作、书面上的死亡形象。作为一名德国语言学家,埃默里引用歌德病逝时的哀叹“更多光!”,以及《死于威尼斯》(Death in Venice)中奥森巴哈(Aschenbach)或《崔斯坦与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中崔斯坦(Tristan)的凄美死亡。在此,我更愿意将他的观察翻译成“意大利语”。对于我们意大利人,“爱与死亡”是不可分离的二项式;它是罗拉(Laura)的、埃芒加德(Ermengarda)的,以及克洛琳达(Clorinda)的脆弱而理想化的死亡;它是战场上士兵的牺牲(“为国家献身者生得伟大”);它是“荣耀了众人生活的美丽凋亡”。这些诡辩的、魔术配方般的陈词滥调在奥斯维辛(而且,就此而言,在当今的任何一家医院里)是短命的——在奥斯维辛,死亡是琐碎的、官僚作风的日常事务。它无需说长道短,无需“眼泪的慰藉”。在死亡面前,在对死亡的麻木和习惯中,文人与白丁之间的界限消失了。埃默里指出,人们不再思考一个人是不是该死,死亡是已被接受的事实,而是考虑怎样去死,“人们讨论在毒气室里,毒气要用多长时间发挥作用。人们在思考苯酚注射那毫无痛苦的死亡。人们是希望死于狠狠一击打裂头骨,还是在医务室里油尽灯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