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Useless Violence 无用的暴力(第2/7页)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在我们幸存者之中,没有一个故事或日记不提到这些列车,这些闷罐车厢是由商用货运车厢改造而成,成为流动的监狱,甚至死神的工具。车厢总是挤得满满的,但每个车厢的人数,在不同的情况下,似乎根据粗略的计算——从50人到 120人,取决于旅程的长度以及纳粹系统负责转运的“人体物资”的级别。从意大利起程的列车往往“只”装50到60人(犹太人、政治犯、游击队员、在街上被抓的倒霉蛋、1943年9月8日的崩溃中被俘的军事人员)——纳粹可能考虑到较远的旅程,甚至这些列车沿途可能造成的印象。而在东欧的押运又是另一种极端情况:斯拉夫人,尤其是犹太人,是更廉价的货物,事实上,毫无价值;不管是死在路上,还是死在集中营里,他们终归要死。运送波兰犹太人的车厢,从隔离区到集中营,或者从一个集中营到另一个集中营,每个车厢被塞进120人。他们的旅程是短暂的……就算车厢里只有50人,也是极不舒适的;他们可以同时躺下休息,但只能紧紧地挤在一起。如果人数超过100人,哪怕几个小时的旅程也像地狱一样可怕:人们必须轮流蹲站,而在这些人里,往往有老人、孩子、病人、哺乳期妇女、疯子和在旅途中(或因为这旅途)发疯的人。

纳粹的铁路运输程序既死板又灵活。我们不知道这些程序是不是基于某种规定,或者负责人员手中有没有灵活的职权。死板不变的是那伪善的建议(或命令)——尽可能带上你的东西,尤其是金子、珠宝、硬通货、裘皮,在一些特殊情况中(来自匈牙利和斯洛伐克,载运犹太农民的专列)甚至带上小家畜。“每样东西都会用得着,”押运队员撇着嘴说道,带着同谋的神气。事实上,这是自我掠夺,通过一个简单而狡猾的诡计,让人们自己把东西送到帝国的手中,而且不会引起公众的注意,避免了官僚体系的混乱,不需要专门运输,也不用害怕沿途被盗——相当肯定,在抵达集中营时,所有的东西都会被纳粹篡取。死板不变的还有完全光秃秃的车厢。德国当局,对于可能为期两周的旅程——比如从希腊北部城市萨洛尼卡(Salonika)押运犹太人的专列——名义上不提供任何物品,他们不会费心惊动地方政府或集中营官员以某种方式来提供这些物品,没有食物,没有水,木头地板上没有席子,没有稻草,不提供任何容器用于生理需要。一则告示并没有任何成本:这种体制性的忽略成为一种毫无意义的暴力,蓄意制造痛苦本身就是它的目的。

有些时候,要被遣送的囚犯能从经验中学到些东西:他们已经目睹了之前离开的人们,并从这些人的代价中认识到自己必须尽其所能准备好这些生活中的必需品,并且不违背德国人强加的限制条件。典型的事例是从荷兰威斯特伯克(Westerbork)集中营出发的列车。这是一个容纳上万名犹太囚犯的大型集中营,而柏林希望当地指挥官能够每周发出一列火车,押送大约1000名囚犯。威斯特伯克集中营共发出了93列列车,开往奥斯维辛、索比堡(Sobibor)和其他小型集中营。幸存者大约500人,而他们中没有人乘坐第一列列车。乘坐第一列火车的囚犯们盲目地启程了,他们毫无理由地希望德国当局会在三四天的旅程中满足他们那些最基本的需要。结果,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押运途中遇难,也不知道这样可怕的旅程如何周而复始,因为没有人能回来讲述它的可怕。但是,几周后,在威斯特伯克集中营医务室工作的一个眼光敏锐的小职员发现,来往于威斯特伯克和终点集中营的闷罐列车总是相同那几列列车。因此,被送走的囚犯可以通过空车返回的车厢隐藏一些信件,从而传递消息,从那时起,人们至少有可能为乘车离开的囚犯提供一些食物和水,还有一个桶用于排泄。

1944年2月我被押送上第一列离开福索里(Fossoli)集中营的列车。(之前,其他人已经从罗马和米兰出发,但我们没有听到他们的消息。)在出发前,党卫军从意大利警察手中接管了我们,并含糊其辞地介绍了这趟旅程;他们只让我们知道路程很长,并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提出有趣而讽刺的建议(“带上金子和珠宝,还有首先是羊毛衣物和裘皮,因为你们将在非常冷的环境里工作。”)集中营的头子,他本身也是一个被流放者,明智地要求食物的合理供应,并获得了批准。但他没有提到水——水又不值什么钱,不是吗?德国人没有分发任何物品,但他们是优秀的组织者……他也没有想到为每个车厢准备一个容器作为厕所,而事后证明,与干渴与寒冷相比,这个疏忽给我们造成了更大的痛苦。在我的车厢里,有几位老人,有男有女,都来自威尼斯犹太养老院。对于每个人来说,当众排便都是一种巨大的痛苦,而对于他们尤其如此,甚至是不可能的——这是文明并未为我们准备的创伤,在人类尊严上的深深伤口,一种下流而不祥的挑衅,同时也是蓄意而不必要的凶残的体现。我们有着出人意料的好运(尽管在这种情况下,我难以使用这样的字眼),在我们的车厢中,有两个年轻母亲带着她们几个月大的孩子,而其中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尿盆——只有一个,供50个人使用。出发两天后,我们在木头地板的夹缝里找到一些钉子,我们在角落钉了两个钉子,挂上绳子,披上一块毯子作为屏风。从本质上说,这是一个象征:我们还不是禽兽,只要我们尝试抵抗,我们就不会变成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