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Communicating 交流(第5/7页)

意第绪语(犹太德语)其实是奥斯维辛的第二语言(后来匈牙利语成为第二语言)。我不仅听不懂这种语言,甚至对它的存在都半信半疑,只从曾在匈牙利工作过的父亲那里听说过一些意第绪语格言或笑话。波兰、苏联和匈牙利犹太人惊讶地发现我们意大利犹太人不说意第绪语——我们是可疑的犹太人,不值得信赖,此外,自然而然地,在党卫军眼里,我们都是“巴多格里奥”(Badoglio),而在法国人、希腊人和政治犯眼里,我们就成了“墨索里尼”(Mussolinis)。同样,即使不考虑交流障碍,作为一名意大利犹太人也不是惬意的事。到现在为止,由于辛格兄弟的著作以及其他意第绪语文学作品所获得的理所当然的成功,意第绪语已经众所周知,它实际上是一种古德语方言,在文法和发音上与现代德语截然不同。与波兰语相比,它带给我更大的痛苦,因为我完全听不懂意第绪语,但我本应该能听懂它。听到意第绪语让我神经紧张:我往往难以弄清对我说的(或者在我身边听到的)一个句子是德语,还是意第绪语,还是两者的结合。一些好心的波兰犹太人尽量让他们的意第绪语接近现代德语,从而让我能听懂他们的交谈。

在我所听到的所有意第绪语中,我在《活在奥斯维辛》中找到了一处记录。在“卡罗斯”(Kraus)一章中,我记录了一次对话:一个有着波兰血统的法国犹太人戈南(Gounan),对匈牙利人卡罗斯说:“Langsam, du blöder Einer, langsam, verstanden?”逐词翻译为:“慢点,你个傻瓜,慢点,明白吗?”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我的确认为我听到的就是这个样子(这份记忆并不久远,我在1946年写作的那本书),而我原封不动地把它们记录下来。本书的德语翻译非常怀疑这段记述:我要么是听错了,要么是记错了。经过长期书信的讨论,他建议这段表达应予以修改,他似乎无法接受那段对话。事实上,那本书被翻译成德语并出版后,那段对话改为:“Langsam, du blöder Heini……”,其中Heini是海因里希(Heinrich)的昵称亨利(Henry)。但最近,我读到了一本关于意第绪语历史和语法的好书,J·盖佩尔的《卢森妈妈》(Mama Loshen)。在这本书里,我发现“Khamoyer du einer!”(你个蠢货!)这种句型是意第绪语的典型结构。机械记忆正确地发挥了作用。

并非所有人为沟通失败或交流受到限制而感到相同的痛苦。并不为此感到痛苦,接受言语的丧失,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它意味着彻底冷漠的来临。有些人,要么天性孤僻,要么在“平民”生活时,就习惯于边缘化的生活。他们并不表现出为缺乏沟通而痛苦。但熬过了进入集中营至关重要的最初阶段的大多数囚犯试图保护自己,他们的方式各不相同:有的乞求只言片语的信息,有的盲目散播胜利或灾难的消息,无论真的,假的,还是编造的;有的张大眼睛,支起耳朵,试图抓住并解释人们、大地和天空所发出的一切征兆。然而,与外部世界有限的交流成为对集中营内部世界有限交流的补充。有些集中营完全与世隔绝,从这点上,可以说我所在的集中营,奥斯维辛-莫诺维茨(Monowitz-Auschwitz)拥有一定的优势。几乎每周,都会有来自欧洲占领区中各个国家的“新”犯人。他们会带来新的消息,往往是亲身经历的第一手消息。尽管被明令禁止,我们仍然冒着被人向盖世太保告发的风险,在巨大的工地上与波兰和德国工人交谈,有时甚至和英国战俘交谈;在垃圾箱里,我们会找到几天前的报纸并渴切地阅读它们。我有一个很有魄力的工作伙伴,因为他是阿尔萨斯人,而且是个职业记者,所以能流利地说两种语言。他甚至自夸订阅了一份《人民观察家报》(Völkischer Beobachter),当时最权威的德语日报——还有什么比这更容易呢?他恳求一个值得信赖的德国工人订阅了这份报纸,再用一颗金牙占有了这份订阅。每天早晨,在等待点名的时候,他就会让我们聚拢到一起,准确地向我们报道当天的新闻。

1944年6月7日,我们看到英国战俘在去工作的路上。而他们似乎有些特别:他们的队伍很整齐,胸膛挺得高高的,微笑着,仍然像军人一样。他们的步伐如此有力,以至于看守他们的德军哨兵,一个上了岁数的志愿兵,难以跟上他们的队伍。他们用V字的手势向我们打招呼。第二天,我们发现他们通过一个地下电台得知盟军已经在诺曼底登陆。对我们来说,那也是令人高兴的一天——自由似乎指日可待。但在大多数集中营里,情况要糟得多。新来的囚犯来自其他集中营和犹太人隔离区,同样与世隔绝,只能带来集中营内部的可怕消息。工作条件也不像我们,能接触到来自十到十二个不同国家的自由工人,而是在农场、小作坊、采石或采沙场,甚至矿山。矿山集中营的沟通条件极差。正是这样的沟通条件导致了罗马帝国战争奴隶的死亡和美洲土著在西班牙人面前的降伏——这种与世隔绝如此致命,没有人能从中幸存,来讲述它们的可怕。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们所得到的“来自世界”的新闻是零星而模糊的。我们感到自己被世界遗忘,就像负罪的人被扔在中世纪的“oubliettes”(地牢)中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