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永历:生为猎物(第2/17页)

崇祯三年(1630年),也就是朱由榔开始启蒙读书的八岁那年起,他就经常听家里大人提起两个字——流贼。从大人们脸上的表情,他知道这一定是一种非常恐怖的东西。

崇祯十四年(1641年)起,“流贼”势力忽然井喷,纵横天下,如入无人之境。各地皇族都遭到屠戮。

在众多消息中,最让桂王府惊恐的是这样一个消息:崇祯十四年(1641年)正月,李自成攻克洛阳,桂王的同胞哥哥福王朱常洵被抓获。李自成杀掉福王,命人剔去毛发,拔掉指甲,又杀掉几只鹿,放在一起炖了几大锅,摆酒开宴,名叫“福禄酒会”……

消息传来,桂王与其寡母赵太妃当即病倒,赵太妃于两个月后去世。桂王则从此落下一个病根——不能提“贼”、“寇”、“李自成”、“张献忠”这些字眼,否则就浑身出汗,神志不清。

按理说,桂王一家算不上“罪大恶极”、“民愤极大”的一类。自从就藩到湖南开始,湖南地方官民就觉得,这一家王爷很好打交道。事实上,桂王朱常瀛是出了名的“老实”王爷,生来老实内向,自小胆小怕事。万历朝轰轰烈烈的皇储之争没他什么事,东林党人和郑贵妃数十年的政治斗争反倒吓坏了他。他在宫中一贯遵章守法,就藩之后,也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吃朝廷俸禄,从来没像别的不安分的藩王那样琢磨着要什么特权,搞什么第三产业,从不和地方官来往,更没有什么欺压百姓的劣迹。所以在天下亲王之中,“独以安靖闻”。崇祯十一年(1638年),皇帝命官员考察各地藩王的遵章守纪情况,考察大臣“俱以王贤报命”,桂王的贤名因此也远近闻名,被树成各地藩王学习的榜样。

然而,这种“贤名”并不能保证他在玉石俱焚中的安全,农民军没有判断王爷贤或者不贤的兴趣。

崇祯十五年(1642年)底,即朱由榔刚刚结婚后的第二年,张献忠部进入湖南。桂王府中的每个人都在空气中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何去何从,成了桂王全府上下的思考焦点。眼看国土一块块残破,湖南全省的陷落似乎也是不久的事了。按理说,趁早远避他省是最明智的选择。然而,桂王性格中最大的特点是“拖延不决”,缺乏决断能力。亲王搬家可不是小事,这数千人要走,要事先联系好投奔地,要与地方官打招呼,要计划行程,要准备车马饮食……总之,千头万绪,一想起来就头大。桂王平日不理家事,最厌俗务,一切日常起居都任由正妃王氏安排。所以管家把这些情况向他禀明,他却一再表示再等等、再看看。在他看来,衡阳毕竟地处偏远,也许张献忠没兴趣到这里来转一圈。

所以,崇祯十六年(1643年)张献忠突袭衡阳的时候,桂王府里还一无所备。仓促之中,二十一岁的朱由榔跟着父亲和三哥朱由楥缒城而下,在农民军的间隙中侥幸逃生。然而未来的王位继承人桂王世子以及二王子均在逃亡路上被张献忠军擒获,折磨数日后剜心而死。五王子、六王子也在乱军之中失踪,从此再无消息。至于桂王府的庞大家财,自然在抢劫之后又被付之一炬。

逃出城外后,朱由榔和父亲及三哥朱由楥化装成老百姓。这一段逃难生活成了朱由榔人生记忆中最不堪回首的片段。从湖南到广西的路上,他们在满是鸡屎味的运活鸡的货船舱里藏了七天七夜。从来没有走出过王府之外的朱由榔从来没想到人世间还会有这样的生活。等从船里出来的时候,王爷们的鼻孔里已经满是鸡绒,神志恍惚,分不清东南西北。

刚刚下船,他们又遇到了一股大西军的追兵。三位王爷在几名家丁的护卫下拼命奔逃,慌乱之中,朱由榔没跟上父兄,被追兵擒获。当那些黑脸膛的农民军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朱由榔的后背升起一股凉气,裤子不争气地突然湿了一片。农民军把他关进囚车,准备送回衡阳张献忠处请赏。一路上,他在农民军的打骂下半清醒半昏迷地等着死神的随时降临。幸好,吉人天相,三天后,官军赶来,把他劫了出来。

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经过七个月的流离逃亡生活之后,朱由榔在桂林又一次见到了父母亲和三兄。大难不死的几位亲人抱头痛哭。加上带出来的眷属,原本数千人的桂王府此时只剩下不到十口人。

晚上,几名亲人背着桂王聚到一起偷偷议论。他们反复叹息王爷的拖延不决。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说,如果再早半年逃亡,不,早一个月,哪怕再早三天,不,再早一天,几个王子也不至于死得如此之惨,王府之中也不至于遭遇如此大难。几个人都打定主意,“流贼”再来,不能再听王爷的,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