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正德:不愿做皇帝的人

二十七岁那一年,皇帝再也憋不住了。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到边疆走一趟,感受一下蒙古大漠的风霜,看一看传说中骁勇无敌的蒙古骑兵。

那是正德十二年(1517年),也就是说,他大权在握、乾纲独断已经十三年了。可是在自己的帝国之内遛个弯儿,似乎仍然是不可能的任务:祖制规定,没有战争、送葬、祭陵等重大事件,皇帝不得出京。如果必须出京,则必先聚会群臣,颁发诏书,明告天下。可是,这样的诏书一下,朝廷马上就得开锅,反对的折子一个时辰之内就会把他的书桌淹没。在那些蝎蝎蜇蜇老婆汉像的文官想象中,通往宣府的路上步步都是危险:骑马摔了,被塞外的风吹感冒了,遇到土匪了,水土不服病了,路上突然窜出个野兽把皇帝吓着了……没有人能承担这个责任。他们会引用N个圣人的话,告诫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告诉他“皇帝者,天下安危之所系也,一举一动,当千虑万虑,至慎至当”……一想到这些,他就脑仁疼。

为了出关,皇帝煞费苦心。八月初一这天清晨,皇帝换上了一件事先淘弄来的衣领已经磨破的蓝色半旧长衫,带着十来个同样市民打扮的太监,混在百姓中,骑马溜出了德胜门。史书记载,有生以来头一次出京城的皇帝如同出了笼的鸟,看什么都新鲜,一路游山玩水,在马背上颠簸了六天,才遥遥望见居庸关。这是通向蒙古草原的必经之路。可是打头的探路太监纵马来到关前一看,心已经凉了半截:崇山峻岭之间的这座雄关关门紧闭,关上甲兵林立,剑戟鲜明。关门之下,满脸书生气的守关御史张钦怀抱一把利剑,端坐在正中。很显然,皇帝出京的消息早已传到这里。探路太监索性拿出平日在京城摆惯的凌人盛气,来到张钦面前,高声宣布:“皇帝巡视宣府,着张钦开关迎接!”

白面书生张钦纹丝不动。他很清楚皇帝微服出京是违祖制的行为。制止这种荒诞不经的行为,是一个御史的基本责任。他板着脸对探路太监说:“你应该懂得规矩。皇帝出巡这样的大事,必然诏告天下,按照祖制,先修御道,再修行宫,然后带着全副銮驾,按照规矩一站站前行。因此,想要出关,请拿出经内阁发下的盖有两宫御宝的诏书来!如今你们青衣小帽,轻骑潜行,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是冒充皇上,或者违祖制而出。不论真相如何,我万死不敢奉诏!”

太监还想说什么,张钦抽出宝剑:“再多说,我就杀了你!”

太监吓得浑身一抖,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听了太监的汇报,皇帝也无可奈何。他有心硬闯过去,不过身边这十来个人显然不是守关官兵的对手。没有办法,他只好顺路折返到昌平的御马房玩了一天,第二天闷闷不乐地起驾返程。

这不过是登基十二年来与文官的连绵斗争中一次小小的失败,对于这种挫折,他早已经习惯了。

他是大明王朝的第十代皇帝。本来,他也应该是大明王朝最有福气、最安闲快乐的皇帝。

上天给他铺设的是笔直宽阔的人生之路。大明弘治四年(1491年),他作为大明王朝开国一百二十三年来身份最为贵重的孩子降生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交泰殿。之所以说“最为贵重”,是因为如下六种原因:第一,他是皇子;第二,他是皇长子;第三,他是皇后亲生的嫡长子;第四,他在皇帝成婚五年后才在全国臣民的苦苦盼望中迟迟出生;第五,由于后来唯一的弟弟夭折,他成了皇帝的独生子;第六,大明开国一百二十三年来,由于种种阴差阳错,从来没有哪个皇帝能兼嫡子和长子身份于一身。也就是说,他们或是皇后所生,却不是皇帝的长子;或者是长子,却是“庶出”。这对最重宗族礼法的大明皇室来说一直是一个遗憾。因此,如果他能顺利长大,继承大统,那将是王朝开辟以来第一个以嫡长子身份登上皇位的人。这对大明王朝来说,无疑是一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

似乎是为了突出他命运的这种与众不同,上天为他选择的降生时刻也是独一无二的。如果按照中国传统的八字算法,他出生于申时、酉日、戌月、亥年,“申、酉、戌、亥”恰是地支的顺序。这种命相在八字中叫“贯如联珠”,属于绝对大富大贵的极品星相。巧合的是,开国皇帝朱元璋的星相也是这样的“贯如联珠”。

更何况这个皇子长得“粹质如玉,神采焕发”,十分漂亮。史书记载,他一生下就不像别的孩子那样经常啼哭,而是十分爱笑。只要谁一逗,那双乌黑的眼珠就滴溜溜转动,反应比普通孩子要迅捷得多。

出生仅仅五个多月,皇帝即颁发圣旨,封这个还不会爬的婴儿为皇太子。这在大明王朝历史上是空前绝后的。皇帝给这个皇子起名为“厚照”,并且解释这个“照”字的含义说:“四海虽大,人民虽众,无不在此子照临之下。朕之江山,永为得人。”(《明武宗实录》)饱读经史的大臣由衷地相信,这个孩子将成为大明王朝前所未有的最幸福的皇帝。因为经过列祖列宗的九世经营,大明王朝现在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平稳期,外无边患、内无灾荒,并且,经过一百多年运转,大明帝国的政治车轮磨合得恰到好处。这个婴儿未来的命运就是做一个四平八稳的太平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