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一个充满了独立精神和贵族气质的时代

套用《双城记》开篇的行文格式——魏晋,是最混乱的时代,也是最辉煌的时代;是最虚伪的时代,也是最真诚的时代;是最黑暗的时代,也是最令人向往的时代。

我们受《三国演义》的影响,把目光都焦聚在蜀汉政权上,焦聚在诸葛亮、赵云身上,焦聚在桃园三结义上,时不时为“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而扼腕叹息,为诸葛亮应不应该废帝自代而琢磨半天。

并且受到中国传统“务实”观念的影响,受到无产阶级历史观的影响,大多数提及魏晋的书籍,都会说魏晋时期统治腐朽、政治腐败,社会动荡、民不聊生,阶层对立严重,贵族荒淫奢侈,简直是历史上腐败黑暗的巅峰。

以至于教科书对这段历史,都贬斥不断、简单带过。

魏晋——在历史中是那样的罪恶。

但是从精神层面而言,从思想、文学、艺术、宗教、审美角度而言,我不得不说,这是中国历史上难得的一个文化盛世,是继战国百家争鸣之后又一个思想文化高峰——甚至两千年后的今天,我们都难以逾越。

这是一个充满了独立精神和贵族气质的时代。

魏晋时期,思想的天空上闪耀着玄学的光彩,思想家们整体开始不那么“现实”,不急于探求所谓的治国兴邦之道,开始探究本体问题,开始辨析名词的深层含义。思想家们动辄高谈阔论,撰文批判对手,甚至一聊就几天几夜,聊得人累个半死。这种“务虚”,恰恰是哲学思辨最需要的精神,魏晋玄学,是中国思想史上最富有哲学意味的一页。

魏晋时期,文学开始自觉,文学家们超前地意识到:文学不再是附庸于经学的小道,文学也不一定要承载乱七八糟的“道”,文学可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可以戏谑,可以庄重,可以华美,可以飘逸,可以悲壮,可以激昂,建安风骨直接影响唐诗的内在精神。当现代的我们意识到文学的独立性的时候,魏晋的名士们会笑着说:我们早玩过了!

魏晋时期,士人又一次开始寻求独立的人格精神。政治黑暗和暴力戕害,让他们早早地体察到人生的无常,意识到人格的尊贵。他们有自己的理想和准则,为了保持高傲尊贵的灵魂,他们表现出各种怪异的、不同寻常的举动,他们是耿介者,是狷狂者,是不俗者。谁知道阮籍歧路痛哭,哭的到底是什么?嵇康死前弹奏《广陵散》,卓尔千秋,成为知识分子反抗绝望的高贵而永恒的象征。

魏晋时期,人的审美开始自觉。形体的俊雅和气质的通脱,已经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男人不用立德立功立言,而仅凭“岩岩若孤松”之貌,凭“妙有姿容”,就赢得一片喝彩;女子也跳出贤良淑德的窠臼,延颈秀项、丰乳肥臀,就可以博得赞赏的目光。人们单纯地欣赏美,赤裸地表达对美的爱慕和向往。离开魏晋,再没有哪个朝代能看死一个美男子,也再没有哪个朝代的史书,能用那么多的辞藻来赞美一个人的容颜。

魏晋时期,佛教大兴,佛教高僧纷纷东来传法,佛教的中观思想就在这时候尽数传入。这时候还出现了第一次译经的高峰,出现了千年不遇的翻译大师鸠摩罗什。可能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现在几乎家喻户晓的《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维摩诘经》的通行版本,就都是他翻译的。龙门石窟、云冈石窟,也都是这时候开凿的。

魏晋时期,书法、绘画的艺术成就,几乎让后人无法逾越。王羲之随便几封书信,居然成为后代学习的范本楷模,后人不断津津乐道“魏晋笔法”“取法魏晋”。我们至今纳闷不解,后代学书法的千千万万,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能超越王羲之?还有这时期的绘画,我们只能用叹为观止来赞美和形容。

这是一个充满了独立精神和贵族气质的时代。

因为只有独立的人格,才能与众不同,探寻新的思想文化;只有贵族的雍容闲适,才能花时间和精力在文艺上切磋琢磨。不得不承认,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阶层,更容易从个体立场去理解生命,理解生命中应该有的高贵和价值、自由和尊严。

兴亡的废替,暴力的无情,时光的流逝,更容易在他们细腻的心里造成影响,从而借助他们的灵巧的双手表达出来。

诚然,劳苦大众也会有同样的情愫,但是,起码大众难以具备表达的技巧和手段。

在中国社会里,皇权越集中,对艺术文化自上而下的控制就越严格,越容易扼杀艺术文化的进步。

而魏晋的皇帝,本身也是士族中的一分子,或者仰仗士族的支持才得以上位,较之其他朝代,魏晋的皇权并没有那么集中。士族对皇权的反抗,也在很大程度上遏制了皇权的力量。士族和皇权一起,共同维系着社会的平衡。这种情况,有点像欧洲的封建贵族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