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玉座珠帘 第三五章(第4/13页)

王庆祺因为有知音之感,这段《白门楼》唱得格外用心,把穷途末路,万般无奈,以及犹存万一之想的贪生的哀鸣,曲曲传出。等唱完了,放下腿来,拱拱手矜持地笑道:“见笑,见笑!”

“真不错。”华服少年问道:“你在那个衙门当差啊?”

“我在翰林院。我叫王庆祺。”

“喔!”华服少年问道:“你是翰林吗?”

“对了!”王庆祺答道,“翰林院检讨。”

“那么你是戊辰科的罗?”华服少年问。他的算法不错,王庆祺应该是同治七年戊辰科的进士,点为庶吉士,到同治十年大考、散馆、留馆,授职为检讨,不然就该转别的职位了。

但王庆祺却不是,“我是庚申科的。”庚申是咸丰十年。

“中间因为先父下世,在籍守制,所以耽误了。”

华服少年又指着张英麟问:“他呢?”

“这是张编修。”王庆祺代为回答。

“你们是同年?”

“不是!”这次是张英麟自己回答:“王检讨是我前辈,我是同治四年的。”

“你是山东人?”华服少年问他。

“山东历城。”

“名字呢?”

这话问得很不客气,张英麟怫然不悦,但就在这时候,王庆祺抛过一个眼色来,他便忍气答道:“张英麟。”

华服少年点点头,转脸向他的俊仆看了一眼,仿佛关照他记住了这两个人的名字似的。

“今天幸会。”王庆祺将手一伸肃客,“不嫌简慢,何妨同饮?”

“不必!”华服少年摇摇头又问:“你的小生戏是跟谁学的?”

“我是无师自通。喜欢徐小香的路子,有他的戏,一定去听,有时也到他的‘下处’去盘桓。日积月累,自觉还能道得其中的甘苦。”

“‘下处’?”华服少年回头问他的俊仆:“什么叫‘下处’?”

“戏班子的所在地叫‘大下处’。”王庆祺答说,“成名的角儿,自立门户,也叫下处。”

“喔,那就是说,你常到他家去玩儿?”

“对了。”

“最近外头有什么新戏?”

“很多。‘四箴堂’的卢台子,编了好几出老生戏……。”

“我是说小生戏。”华服少年打断他的话说,“生旦合串的玩笑戏。”

“这……,一时倒想不起来。”

谈到这里,一直侍立在旁的俊仆开口了,“大爷!”他说,“请回吧!别打搅人家了。”

华服少年点点头,站起身来把手摆了两下,似乎不教主人起身送客。然后,踏着安详的步伐,回身走了。

“这是什么路道?”张英麟不满地,“好大的架子!”

“轻点!”王庆祺说,“我猜是澂贝勒。”

“不对。澂贝勒我见过。”

“反正一定是王公子弟。慢慢儿打听吧。”

话虽如此,王庆祺年下要躲债,避到他京东的一个同乡家,没有闲心思去打听。送灶那天,张英麟不速而至,一见面就说:“我找了你好几天,真把我累坏了!”他又放低了声音,叫着他的号说:“景琦!你知道咱们那天在宣德楼遇见的是谁?”

“是谁?”

“是皇上。”张英麟唯恐他不信似的,“千真万确是皇上。”

王庆祺又惊又喜,只是不断眨眼发愣,张英麟却有些惴惴然,看见王庆祺的神态,越发不安,于是把他特地找了来,想问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景琦,”他小声说道:“这会不会是一场祸事?”

“祸事?”王庆祺翻着眼反问:“什么祸事?”

“咱们俩这么在饭庄子里拉胡琴唱戏,不是有玷官常吗?”

“嗐!你是怎么想来的?”王庆祺觉得他的话可笑,“照你的想法,那么皇上微服私行,又该怎么说呢?”

这话自是教张英麟无从置答,然而他也不能释然,虽不知祸事从何而来,总觉得这样的奇遇,过于反常,决非好事。

王庆祺觉得他这样子,反倒会闯出祸来,便多方设譬,说这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应持之以镇静,视如无事,则简在帝心,不定那一天发现名字,想起旧事,皇帝会酬宣德楼上一曲之缘,至少放考差、放学政,一定可以占不少便宜。

“是的,‘持之以镇静,视如无事。’千万不能乱说,否则都老爷闻风言事,你我就要倒大霉了!”

“对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可让另外人知道,切记,切记。”

等张英麟如言受教而去,王庆祺一个人坐着发呆。他那表叔只见他一会儿攒眉,一会儿微笑,跟他说话,答非所问,支支吾吾,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便有些害怕了。

“景琦,”他推着他问,“莫非你得了痰症?年近岁逼,你可千万不能替我找麻烦!”

这一下王庆祺才醒悟过来,定定神说道:“表叔,我要转运了!”他把遇见皇帝的经过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