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媚香楼(第4/10页)

董旻将笛子缓缓放下来,盯着他看了几眼。长叹一声:“唉——”又将笛子举到唇边,吹了起来。这次却吹出了曲调,冒辟疆听出那是一首《霸王别姬》。他就踏着这悲伤的曲子步入了门厅,心像沉重的鼎。

门厅中点着灯,是一盏桐油灯,只是太昏暗了。灯光如豆,将这厅中的一切罩上了恐怖凄凉的如游丝般若有若无的光,比没有灯光还要令人恐惧。浓烈的药味直冲冒辟疆的鼻孔,他恍如步入专卖药罐的杂货铺的后院,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药罐。他内心遭到狠命的一击,心弦也似乎绷断了。他脚步有些踉跄,摸索着朝前走。这时,他才看见那灯光下有一个妇人倦缩在那里,他认得是单妈。忽然,脚下碰着一只小药罐,哐当哐当地滚动起来,碰到一只大罐上,又发出沉闷而空洞的撞击声。

单妈从梦中猛然惊醒,抬起头来。冒辟疆看见她乱糟糟的头发,以为碰到了鬼,手心和脚心都冒出了冷汗。单妈揉揉眼睛,朝厅中那个影子般的男人问道:“谁呀?”

“单妈,我是冒辟疆。”

“天哪!你怎么才来呀,我可怜的宛儿啊!”单妈忍不住痛哭起来。一边抹泪一边就去拨亮了那盏非常省油的桐油灯,如豆的火苗一窜,变成一只明亮的蝴蝶,厅堂便不再昏暗了。

单妈朝楼上大声喊道:“惜惜,冒公子来了。”

冒辟疆听到楼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但脚步声忽然又缓慢了,听得出她在犹豫什么。楼梯上的光亮也一下一下地变化着,显然,惜惜正依次拨着高挂在壁上的灯。

惜惜站在楼梯口,头发也有些散乱,微风吹过楼道,将她的几绺头发吹拂到嘴角,她歪歪嘴唇,将发丝吹到脸侧。她望着冒辟疆,冒辟疆轻声叫了声:“惜惜,宛君怎么样了?

发生了什么事?”

惜惜忽然怒睁双目,双手叉腰,嘴一翘,厉声说道:“关你屁事!”

冒辟疆看见她眼角有泪光闪动,知道她正在诅咒自己去年的失约,这本是他内心愧疚的原因,这时也膨胀起来。他的心一阵阵绞痛。他痛心地解释:“惜惜,我只是因有不得已的事才耽误到现在,先让我见见小宛,好吗?”

“不行。你们这种人,口是心非,说过的话当耳边风,害得我家小姐好苦。”

“惜惜……”冒辟疆还想解释。

惜惜抢先说道:“你这种人还想让我相信你说的话?你这种人怜香惜玉是头号的温柔体贴,救苦救难却要等你办完正经事,好像我家小姐的终身大事不是正经事一样可以任意耽误,你这种人……你这种人……哼!”

冒辟疆羞愧极了,脸红到脖子根,他苦苦哀求道:“惜惜,让我先见见宛君吧,然后要杀要剐都由你。”

惜惜再也忍受不住,扶在栏杆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姐姐呀……可怜她早也盼……晚也盼……姐姐……人都盼死了……这个……负心的……冒公……子……他又来了……

姐姐……。”

冒辟疆心知发生了他始料不及的悲惨变故,这时也顾不得照顾惜惜的情绪了,一把将她推开,几步就抢上楼。多年以后,惜惜说他当时的背影像一头丧魂失魄的狼。

他闯进卧室。卧室点着五六盏烛,很明亮。浓厚的檀香味中夹杂着淡淡的苦药气味,他觉得药味已渗入自己的肌肤,或许整座楼都是药材建造而成。他撩开丝织的蚊帐,将它在帐钩上挂好,这才俯身看见躺在床上的董小宛,但见她露出厚厚被子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皮肤苍白得透明,血管清晰可见,骨骼明显,眼窝深陷,头发散乱,且有一股久未洗浴的怪味。她的嘴偶尔张一下,就算是呼吸了,气息非常微弱。他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她整个人已处在弥留状态。冒辟疆曾亲眼看见祖母的死,心知董小宛已是无可救药,负疚之心无法言表,忍不住泪如泉涌。

泪如断线的珠子滴在董小宛脸上,像滚烫的水滴在石头上,竟似有淡淡的热气。冒辟疆痛哭道:“宛君,宛君,我来晚了。”渐渐就跪在床头。惜惜已经跟到楼上,站在床边,双手抓扯着蚊帐,哭嚎道:“姐姐……”

他将头埋在小宛的肩窝,泪水在小宛光洁而又腊黄的皮肤上流出一道道宽宽的痕迹。

俗话说“人死如灯灭”,但此刻这盏灯却又扑闪了一阵火花,火苗又慢慢窜了起来,越来越亮。

他觉得握在手中的纤手忽然柔软起来,忙抬头看她。董小宛已经微微睁开了眼睛。冒辟疆一见之下,心里一阵狂喜,不停地吻着她的脸。董小宛喃喃问道:“是……在……

梦……

中……吗?”冒辟疆握紧她的手,大声地答道:“不,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