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三元里:爱国主义的政治 (1839—1841)(第16/23页)
广东人排斥外国人的运动,不是孔学的朝贡观念上和文化上的“我们”与“他们”的区别。1841年后,温和的文化形式变成了种族的观念。不过这种观念还不是全国性的。广东人的“我们”,是同广东联系在一起的。中心就是这个省,甚至是广州城,讲“同样语言的人们”[182]。这是在本来意义上的排外:惧怕外来人,所有的外来人。1841年春,当湖南军队开进广州城时,当地的绅士们劝说当局不要让这些士兵离开城市,因为据说这些湖南人中有不少患有梅毒。当这些士兵趁夜晚溜出城后,到处传说着他们与广东妇女睡觉。于是,南海、番禺的乡勇决定袭击那些寻欢作乐的人。这些湖南人被抓住后,就被杀死,“尸体堆积”。逃跑了的在城门口又被追了回来,乡勇们大骂这些人是汉奸。[183]
这并非民族主义。事实上,在这样的社会的农民中,很难发现强烈的民族意识。其他各种忠贞对象太多了:村庄、亲族、土地甚至方言。中国人受害于德国人所谓的“全社会交往的不均衡分布”[184]。政治官僚机构把这个帝国集结在一起。但是一旦崩溃,国家就会分裂为较小的、相对地不连续的地区,这些地区可以被看作一个既是经济的也是语言的区域。广东省就是这样一个地区,而且有着强烈的忠于本省的情绪。当时一张反对外国人的告示上写着:“我粤东乃文物之邦,岂容社鼠,人才皆英勇之士,尽识黔驴。爱举义旗,誓除妖孳……逆贼自当潜身缩首,私逃回国,苟全性命。”[185]
其他省份的中国人常常强调广东人的特殊性。他们认为广东人特别好斗[186],鄙视他们,把他们看作野蛮人。他们的习惯都是奇奇怪怪的。北方人认为广东人常吃一些可怕的东西,像刚出生的老鼠,生猴脑,煎蛇肉,或者咸牛奶。[187]广东人的相应反应是,对他们的始原表现出强烈的自豪。在20世纪的杂志上,常可以看到广东人写的文章,自称广东省是全中国最中国化的省份。其他的地区都遭到过蒙古人和满族人的践踏,只有广东保持了“纯洁”。广东话也是最接近古汉语的一种方言。家庭作为中国文化的基础,在广东也比别处更有生命力。[188]
像这样一种萦绕于始原和“纯洁”的情况,在一个伟大民族或一个文化综合体的边缘地区,是有代表性的。那些最直率的民族主义者往往来自这些区域,似乎他们能更敏锐地感觉到同过去的历史有机地联系起来的必要性。例如,拿破仑来自科西嘉,希特勒来自奥地利,斯大林来自格鲁吉亚。再举一个更近的例子:阿尔及利亚北部的人们的自我意识甚至比巴黎人更有法国味。广东人中间的这种“始原”意识,甚至是残酷的土客战争的部分原因。无疑,广州城周围众多的操不同语言的集团,使他们从种族的角度区分“我们”、“他们”,但另一方面,同外国人的长期来往又使他们有另一种一体感。内部的一体只有当它面对另一个外部集团时,才能感到自己的存在。[189]所以,当广东人的政治一体的安全感被英国人打碎时,排外就是一种自然的反映。排外的省城对日后的民族主义也许是一重要的调节器。谈到“广东人”和“蛮夷”,就必须与“汉人”、“满人”相联系。孙中山的革命的兴中会起始于广州,这不是一种巧合。在三元里时代,这种排外只是原始的民族主义。它缺少那种普遍一致的要求,而这一点对于一种有活力的政治意识是必须的。更重要的是,它缺少革命的可能性。同大多数前工业化时期的这种运动一样,它是一种“正统主义的抵抗”,其中,传统的统治者仍然是文化的模范。[190]在官员们吓退了地方绅士的同时,三元里的暴乱就瓦解;这一事实说明,绅士们对于意识形态上的凝聚是如何的重要,对于任何比村民扔石子更高明一些的事情是如何的重要。没有革命的能力,没有更广泛的如“民族”、“汉族”等忠诚观念,农民是不会个别地激动起来的,除非是反对旧有观念中的“猪猡”或“强奸犯”。这不是民族主义,而是城市主义——即对特定的、具体的广州城的保卫;是它,把反洋人的运动集结了起来。
三元里事件是一个意识上的分水岭,它标志着反对官府和激烈的反洋人主义的开始。长时期的“概念化”和个性的紧张,突然发现了一个合适的组织——民间团练。孤立的个人忽然发现他的烦恼与愤怒是“社会认可”的。[191]由于绅士的介入和鸦片战争的风暴,广州附近的农民变得政治化了,他们兴奋地认识到大众的力量。[192]一旦被动员起来,要把他们安定下来得费很大的周折。这就是未来的轮廓,在以后有风险的几十年中,它会决定中国的对外政策。一位三元里的领导者在战胜以后得意地问道:“又何尝见夷兵之可怕,又何尝见夷兵之利害?”[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