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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年,劉太后亦駕崩了。仁宗至孝,哭得死去活來,甚麼人勸都止不住他的哭聲。仁宗的叔叔「八大王」──宋朝皇帝稱「官家」;后妃稱「娘娘」;皇子稱「大王」,行幾就是幾大王,「八大王」是真宗的幼弟,生來「莽張飛」的性格,掀開靈幃對仁宗說道:「劉太后值不得官家這麼哭她;官家留著眼淚哭生母吧!」

這一下仁宗的眼淚自然止住了,一時目瞪口呆,定一定神,急急追問其事。有位楊太妃,很委婉地說明其中的曲折原委。但李宸妃直到臨死,方能進位;以及劉太后先不准在官內治喪,呂夷簡力爭才能成禮。這些情形,是他身經目擊的,因此劉太后是不是對她生母下了毒手,不能不令人懷疑。

此念一起,仁宗立即採取了緊急措施,令禁軍搜捕劉氏宗族,集中監禁;同時命駕大相國寺,開棺認母。因為先朝妃嬪身死入殮,皇帝依禮是不便在場的,所以李宸妃死狀如何,仁宗不得而知,開棺認母,其實就是「驗屍」。

大相國寺是十方叢林,規模宏大,禪院各有主持。呂夷簡所以指定李宸妃的靈柩暫厝洪福院的主要原因是,此院有一口井,極大極深,傳說是個「海眼」。井的口徑一丈有餘,李宸妃的靈柩,用四根鐵鏈繫住,凌空懸在井中,為的是取井中的寒氣,可保屍身不腐。當然,洪福院是關閉了,僧侶移至他院居住。

車駕一到,院門復開,先行祭禮,然後將靈柩吊了起來,安置在佛殿之中,本來棺木上蓋,是刻出槽道,由一端推入,與棺身密合,再用榫頭鎖住,除非斧劈,無法開啟。但呂夷簡已預見到有此一日,所以在入殮之前,叮囑不用榫頭。此時召集匠人,剔去棺蓋、棺身接縫之處的油漆,輕易地推開了棺蓋。

淚流滿面的仁宗,但見棺內盛滿了水銀,李宸妃身著皇后所服的,朱裏綠面的緯衣,面容如生、安詳地臥在閃閃的銀光之中。

仁宗既痛且慰,傳旨釋放劉氏宗族,下詔自責,追尊李宸妃為皇太后,尊謚「莊懿」,重新盛殮,擇期安葬。

弦聲戛然而止,錢海唸了兩句結尾的詩:「明朝整頓調弦手,再有新文接舊文。」

「不對。」吳廢后說,「再有新文『換』舊文。」

錢海愕然不解所謂,劉景成卻能深喻,對錢海說道:「宋仁宗抱恨終天,還有『西漢遺文』中鈎弋夫人的故事,這兩回書要改一改。怎麼改法,我會找你去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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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尚書耿裕終於提出了為紀太后父母加封立廟的建議,那道奏疏寫得非常透徹,說廣西當大征之後,兵燹繼以饑荒,人民奔竄各地,兼之歲月悠遠,蹤跡難明是意料中事。接下來便引往事為喻,「昔孝慈高皇后與高皇帝同起艱難,化家為國」,當高皇后──馬皇后在世時,訪求家族,毫無結果,於是追封后父為徐王,立廟宿州,春秋祭祀;今紀太后早年離鄉,入侍先帝,連州、賀縣,非徐州、宿遷中原可比;而況紀太后當年是後宮嬪御,不比馬皇后早正中宮,天下皆知,訪尋較易。是故「陛下訪求雖切,安從得其實哉?」何不就援徐王之例,「定擬太后父母封號,立祠桂林致祭」。

奏疏到達御前,皇帝躊躇了三、四天,方始手批:「皇祖既有故事。朕心雖不忍,又奚敢違?著照所請,妥議具奏。」

於是,禮部擬呈紀太后之父的封號為「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慶元伯,謚端僖;后母為伯夫人」,特發部帑,立廟廣西省城,由地方官歲時致祭。皇帝批示:「如擬辦理。」

皇帝的哀思,似乎有了寄託,其實恰好相反。「一直在訪求,就一直有希望。」他對懷恩說,「加封立廟這一來,無異自己斬絕希望,即令有人能訪到太后的親族,亦不敢輕易上聞了。」

一連個把月,皇帝鬱鬱寡歡,仿佛一輩子不曾笑過似的。從周太后以下,無不憂心忡忡,因為皇帝的體氣嫌弱,積憂必然致疾,尤其是太皇太后,為此愁得食不甘味、寢不安枕。只有吳廢后胸有成竹,很能沉得住氣,一天喜孜孜地從皇后的坤寧宮到太皇太后的仁壽宮,請安既畢,從容說道:「心病還須心藥醫,皇帝心裏有個痞塊,如今有個消散的法子。」接下來密密陳奏,太皇太后不斷點頭稱善,緊蹙多時的眉頭,居然舒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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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太娘娘看到禮部所進致祭慶元伯廟的哀冊,內中有兩句:『覩漢家老母之門,增宋室仁宗之痛』,不知道這兩個典故。」吳廢后說,「我倒聽鐘鼓司的太監錢海的彈詞,唱過這兩段故事,太娘娘亦很想聽一聽,不知道萬歲的意思怎麼樣?」

聽她提到哀冊中的這兩句,皇帝便已泫然欲涕,實在怕聽傷心之事。但皇帝對祖母極其孝順,所以一口答應:「那就傳錢海來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