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第2/7页)

皇帝聳然動容。「東宮安如磐石,泰山震動是不是就會停止呢?」他問。

言如矢斬釘截鐵答一聲:「是。」

「我全明白了。」皇帝交代,「此後天象示警,應於人事者何在。你應即時陳奏。」

「是。」等言如矢隨著欽天監正退出後,皇帝焚香靜坐,遍思前因後果,作了一個避免煩惱,也是自堅決心的措施,下了一道手詔:「嗣後有言東宮是非者,立斬無赦。著司禮監通諭二十四衙門及京外各鎮守太監知之。」

所謂「二十四衙門」指十二監、四司、八局。手詔雖係針對太監而發,但在萬貴妃看來,無異被狠狠地摑了一掌,自此鬱鬱不樂,各種舊有的病徵,諸如頭目暈眩、心跳加劇、手足麻痹等等,紛至沓來,終於有一天中風了。來不及宣告御醫急救,便已去世。

皇帝得報,急急趕到昭德宮,撫屍大慟,下詔輟朝七日,謚為「恭肅端慎榮靖寶貴妃」,葬在天壽山茂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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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皇帝知道了萬貴妃的病因,種於他的那道嚴峻的手詔以後,一直有著一種「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疚歉。四十年形影不離的伴侶,竟落得這樣一個結局,皇帝真個有痛不欲生之感。

原本虛損而有癆病跡象的皇帝,因此又添了好些病症,最以為苦的是有聲無痰的乾咳,終夜不停,無法安枕。宣召御醫會診,各執一理、聚訟紛紜,最後是折衷眾說,擬了一張方子,為了怕擔責任,用藥面面俱到,不會闖禍,但亦治不好病,不死不活,徒然耽誤而已。

其時日侍病榻的是,已由宸妃進封的邵貴妃。她倒頗有些見識,勸皇帝說道:「從來御醫會診,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萬一出事,怎麼樣推卸責任,擬出來的方子四平八穩,只能治小病不能治大病。萬歲爺不如專挑一個人來請脈為是。」

「你的話有理。可就不知道到底是誰的醫道好?」

「聽說有個老太監蕭敬,忠心耿耿,不如找他來問一問。」

這蕭敬在英宗朝是司禮太監,當今皇帝即位時,當秉筆太監,賦性忠鯁,為汪直所排擠,閒廢無事,鼓琴自娛。皇帝曾召他來奏技,只為萬貴妃說了一聲:「甚麼彈琴,像彈棉花。」從此不曾復召。

「喔,蕭敬。」皇帝欣然同意,「找他來。」

蕭敬年已七十,但精神矍鑠,皇帝亦頗為優禮。問到誰的醫道高明,蕭敬答說:「老奴舉薦一個人,名叫吳傑,本來是江蘇的名醫,現在御藥房供職。」

「既是名醫,怎麼會在御藥房呢?」

「定制如此。」蕭敬答說,「凡是徵醫,都由禮部考試,高等派至御藥房,中等派至太醫院學習,下等遣回。」

「原來如此。你去傳旨,即刻前來請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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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吳傑初接天顏,不免有些六神無主,但請脈時,三指一按到皇帝手腕上,發覺皮膚皺得打摺;脈微而澀;復又聽到皇帝乾咳,不斷索飲,即時探到了病源,頓覺精神集中,信心十足了。

「臣斗膽,可否叩問皇上?」

「醫家望聞問切,你儘管問。」

「皇上可曾服金石藥否?」

金石藥是壯陽的興奮劑,皇帝服了二十年了,但此時不免諱醫,徐徐答說:「偶一服之。」

「請皇上即日起,停服此藥。」吳傑答說,「聖恙根源,厥惟一個『燥』字。燥在外則皮膚乾皺,在內則津少煩渴,在上則咽焦鼻乾,在下則腸枯便秘,在手足則痿弱無力,皆由內熱所致。」

皇帝連連點頭。「你說的病徵都對。」他問,「光是乾咳沒有痰,是怎麼回事?」

「脾中有濕則生痰,病非由脾而起,所以沒有痰。聖恙在肺,火盛津枯,故而無痰。」

「喔,那麼應該怎麼治呢?」

「用潤燥之劑,只須四味藥,名為『瓊玉膏』。」

「好雅致的藥名。」皇帝因為吳傑講得頭頭是道,自覺沉疴可去,心情頓覺輕鬆,所以興味盎然地問,「是哪四味藥?」

「地黃、茯苓、人參、白蜜。」吳傑答說,「地黃滋陰生水制火;白蜜甘涼性潤,所以去燥;人參益肺氣而瀉火;茯苓清肺熱而生津。於聖恙最宜。」

「你有把握?」

問到這話,吳傑不免躊躇,但亦不便多作考慮,怕動搖了皇帝的自信,略想一想答說:「皇上如依得臣三事,臣有把握,一月之內,乾咳可愈,然後另擬調養之方。」

「好,你說,哪三件事?」

「第一,停服金石藥。」

「行。」皇帝答得很爽脆。

「第二,御膳勿進濃重之味,務以清淡為主。酒,最好勿御,倘或不能,務請節飲。」

「這,我也可以依你。還有呢?」

「還有,就是清心寡欲。」

「這欲指甚麼?」

吳傑不能直言屏絕後宮,只好含含糊糊地答說:「這與停服金石藥,為一事之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