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休怀粉身念”(第5/6页)

和尚说完了一席话,康有为点点头,表情有一点凄楚,没再接话。这时候,小和尚开口了:

“师父,您刚才说您当和尚只当了十一年,而您现在四十一,十一年前正好三十岁,三十岁以前您做什么?”

和尚一听,脸上的安详顿时失掉了,两道浓眉紧紧皱起。他一对精明的眼睛从小和尚脸上转向窗外,又转向天空,整个房间忽然变成死寂,没有一点声音。康有为静坐不动,他只感到一股丁香的气息,阵阵从他鼻子里吸进,这一点呼吸的感觉,使他感觉在死寂中有一种生机。他只动眼珠,斜看了一下小和尚。小和尚已低下了头,两眼凝视着空了的饭碗,右手拇食指交互轻摸着碗边,没有任何别的动作。

过了很久,康有为终于轻轻地用两手挪开椅子,欠起身来:“打扰得太久了,师父。”和尚醒过来,望着他。康有为补了一句:“我也该告辞了。”

“还早啊,康先生。”和尚赶忙说着,站了起来,“喝杯茶再走,来,我们到前面客房坐,喝杯茶。来,普净,一起来,等一下再收拾桌子。”

* * *

客房很小,简单的摆设,朝南是一面窗,窗台下摆着长太师椅,太师椅两边夹着茶几。茶几两边转成直角,各有太师椅一张,分别东向西向。北面墙上有书橱,橱上全是佛经。橱中间伸出一张方桌,上面有文具,两边有椅子,看来好像是客房兼做书房。后面墙上最招眼的是一卷条幅,写着魏之琇游悯忠寺诗:

琳宫深邃柏苍苍,忏佛台因古国殇,妙法有源逢圣世,孤忠堪悯惜唐皇。老僧戒约温而厉,游客心情慨以慷。莫向残碑说安史,景山鼙鼓更凄凉。

康有为站在这幅字的前面,深深被诗句吸引住。唐朝太宗盖这悯忠寺后一百年,安禄山史思明这些将军们坐镇北京,曾在悯忠寺盖了两座大塔。后来安禄山史思明叛乱,几乎将唐朝推翻,幸亏唐朝引用外国兵平乱,安禄山史思明又一再内讧,才算保住了唐朝江山。但一百多年后,唐朝还是完了,安禄山也早被杀了,史思明也早被杀了,只是他们留下的两座高塔还凄凉地存在。又一百年过去了,又一百年过去了,又一百年过去了,塔终于倒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只留下断垒残碑。诗人来了,向残碑说“安史”,想到大唐帝国的一世雄风,不论是帝王豪杰、不论是骄兵悍将,都云散烟消了。安禄山史思明固然尸骨无存,就是盖悯忠寺的唐太宗的陵寝,也早被翻开了。大唐帝国的烟云,在中国各处,都飘散着、流失着,但在小小的这座悯忠寺里,却微妙地相聚着、衔接着。悯忠寺太小了,小得没有人注意,但从有心人眼里、从诗人笔下,它象征得竟是那么深远、那么凄凉。诗人从一粒沙里能看到世界、从一朵花里能看到天国,又何况悯忠寺,它有这么多的尘沙与花草。从悯忠寺里,诗人可以看到万马奔腾,看到中国先民的经营与破坏、欢笑与眼泪、生命与死亡,和死亡以后金石的追念,乃至于金石本身的变成残碑断垒。唐代过去了,五代又来;五代过去了,宋代又来;宋代过去了,元代又来;元代过去了,明代又来。明代老了,明代的光芒已经暗淡,进入黑夜。黑夜里,悯忠寺的庙门偷开了,迎进袁崇焕的孤棺;袁崇焕进入孤棺以后十四年,把他杀死在刑场的明朝皇帝,竟在鼙鼓声里,凄凉地走上景山,吊死在树上。诗人写下了“景山鼙鼓更凄凉”的句子,只有从有心人眼里、从诗人笔下,一切才是若亡而实在。

若亡而实在,看起来好像过去了,其实没有,其实还在那儿。中国的哲学家早就提出“景不徙”、“影不移”的论证。在一处空间里,不断地有人和活动的留影,留影处处在改换,后影已非前影,前影虽然看不见了,其实仍在原来的地方。任何空间、任何古迹、任何残碑断垒,愈有历史性的遗存,愈有这种层层相因的留影;只有空间、只有古迹、只有残碑断垒,只有它们才一幕幕面对了人世的兴亡。时间在它们面前排队走过,它们是时间的检阅者,是历史的证人。这一真相,诗人感触最深,诗人把他的感触留在纸上,纸挂在墙上,也做了新的留影。从诗人留影到纸,从纸反投这种留影到后人,又是一套完整的轮回。

“这首七律写得真好。”康有为好像刚刚醒来,赞美刚刚做的一个梦,“它把我要说的,都说出来了。”他侧过头来,看到和尚静静地望着他,仿佛对他的心境,有着同样的印证。最后,和尚指着北面的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