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若绳纠(第2/4页)

这确实让县廷的官吏为难,因为这位张媪的死,确实是在吃了那条鱼之后不久;但是要说张鲤曾在其中投毒,也找不到证据。按照律令,一般百姓家不许藏有任何毒药,张鲤是从哪里获取的毒药呢?再者,张媪尸体上并无伤痕,用银针刺勘,也未见变色,不大像中毒而死,因此案情久搁难断。张鲫日日追讼,县廷无奈,只好上报河南尹,也就是我。似乎这件事还闹得挺喧嚣,当时已经官任太尉的周宣特意将我叫去,说:“这件狱事虽然不大,但因为涉及有关孝道大义的问题,朝廷也很重视,现在你身为河南尹,断狱也是你的才具之一,或许能够成功。”

我心里也没有什么底,到了县廷,立刻把张鲤召来。张鲤长得面目和善,不像个坏人。但是我对儒家的某些伪孝者一向心存疑虑,所以对张鲤也有着天然的不信任,何况他们并非亲生母子。我问张鲤:“你和后母吃完饭后,后母有何表现?”

张鲤大呼冤枉,说没有任何表现。他告辞母亲的时候,母亲还喜笑颜开的,谁知不久会死呢!若说鱼有毒,那鱼他自己也吃了,没有毒死;剩下的鱼残渣当时给狗吃了,狗也未死,怎么可能是他投了毒呢?他的样子很诚恳,边说变哭,那种悲哀看上去装不出来。于是我提醒他:“可以细细回忆一下,你和后母最后一次吃饭的每个过程。”在他的讲述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容易被忽视的细微之处,他说,后母曾经被鱼刺卡了一下,吞过几团饭之后,又释然了,他临走时也未见有任何异常。这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小时候在居巢县,我听县廷医工讲过他曾经碰到过一桩狱事,说有个人不小心,把一枚针刺入了肩胛,没柄而入,吓得赶忙去找医工。医工用磁铁帮他吸,怎么也吸不出,想用刀剜出,此人又怕疼。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医工用小刀剜开针所刺入的部位,那枚针却杳然不知所终了。过了没多久,此人觉得心脏刺痛,惨叫数声,吐血而亡。医工大惊,怕引火烧身,赶忙去报告县令,叙说本末。县令问他可能会是什么原因,他怀疑是针随血流,进入心脏而亡。县令不信,令他剖尸查验,医工剖开尸体,果见一针刺于心脏之上,于是众皆叹服。

我想,这位老媪之死,说不定也和此类似。当时有可能被鱼刺卡住,吞饭后自以为已经填入腹中,实际上却被饭团将鱼刺挤入血脉,遂随血运行,嵌入心脏而死。此媪死前面目变形,两手捂心,正和当年那医工所述极似。我把此事报告周宣,并说了自己的怀疑,周宣道:“如果要还孝子清白,只有剖尸检验了。”好在天气寒冷,尸体虽放置多日而未腐败,于是下令医工验尸。大概是上天眷顾我,一意要让我立功,那个老媪的心脏上果然嵌有一根细长的鱼刺。自那之后,我作为能吏的名声传遍洛阳。两年后,我迁官为司隶校尉。

现在龚寿这件狱事,难道我会知难而退吗?况且我也无路可退。我让掾史给龚寿安排一栋屋子,让他住下,以便一旦有疑问之时,可以随时讯问。

回去见到阿藟,说起这事,又问她何晏和苏娥的事,她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神情淡漠的,好像没什么乐趣。见了我虽然偶尔会笑笑,目光中有一些喜悦,可是我能感觉到,她的喜悦总是比闪电消失得还快。我知道她忘不了晏儿,而晏儿的死和我密切相关,其实这我何尝不悲恸,起先虽只是一种本能的悲恸,在伦理上,晏儿是我的儿子,虽然没有亲身相处,可是他身上究竟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液,继承着我祖先传下来的姓氏,母亲要是知道她有孙子,在天之灵也会含笑的,要是知道孙子又死在我手中,又会怎么样?我简直不敢去想。后来的深一层的痛苦则完全源于阿藟的反应,可以设想一下,如果晏儿未死,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快快乐乐地相聚在一起,我可以用我现在的地位,把二十年来未尽的夫爱和父爱,尽情地施加于她们母子的身上。虽然这是个巨大的遗憾,可是以前我还想,重新得到了阿藟,上天已经对我不薄。现在我本能地有所恐惧,失去了晏儿,阿藟未必能真的回归到我的身边。她们母子已经是融为一体的,就像在她眼里,我和晏儿是互为消长的一样。

因此我实在不能劝她什么,只是一有机会,就不断地跟她谈起旧时的事情,妄图分散她的愁思。她对二十年前的事记得似乎并不算清楚,在我的提示下,才逐渐地寻回了一些,有些细节反而比我说得还详细。然而这也未必是件好事,反倒引得她屡屡泪流满面。耿夔得知了这一切后,也非常自责,自责之余,又向我建议:“使君能在交州碰到旧时的妻子,固然是好事。不过君夫人究竟久历沧桑,只怕心中会愧对使君,使君以后最好不要再对她重提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