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报群蛮乱(第3/4页)

对那个清晨最清晰的记忆,就是天气闷热,每次回想起来,我都感觉到一种被扼住了喉咙般的窒息。正是早食的时分,我才刚刚睁开惺忪的睡眼,母亲就急匆匆跑到我床前,说再也不要去碧钗湖里玩耍了。我揉着眼睛,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说,官府派来了大批士卒,带着武器,要捕捉在湖里捞鱼的人,说着急急出去了,扔下一句:“你在家待着,别跑出去,我去找你舅舅回来。”

我自然待不住,像青蛙一样弹了起来,偷偷跟着母亲跑到湖边,果然湖岸边到处都是戴着黑纱冠和赤帻的士卒,气氛凝重。他们全身披挂,腰间挂着环刀,手上彀着弩箭,大声对着湖中吆喝。碧波荡漾的湖中,起伏着一个个的人头,还有散落在湖上的露着白肚皮的死鱼,东一条,西一条。这种情况是以前我们习见的,每当天气闷热的日子,湖中的鱼就会因为呼吸不畅,密密麻麻地将青黑色的头浮出水面,而最后总有一些鱼会因窒息死亡。那时,周围闾里的贫苦人家就会下湖去捞这些死鱼,富人向来是不屑吃这种鱼的,他们锅里有的是市场里买来的新鲜鱼虾。今天也是这样的天气,怎么突然跑来了这么多士卒呢,为什么突然不许捞鱼了呢?

“给我射箭,这帮刁民,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是不会知道厉害的。”我看见一个戴着单梁冠的官吏下命令。

嗖嗖嗖,箭矢稀稀疏疏,像刚起的暴雨点一样射向湖中。湖中起伏的人头突然发觉官府是来真的,吓得面如土色,纷纷举起双手大喊:“饶命,小人这就上来。”同时奋力向岸边游去。我仔细搜寻那些人头,很快在其中发现了舅舅。我的心怦怦直跳,想张嘴大声喊他,但看见县卒们一个个凶狠的模样,又不敢,怕他们打我。而且我看见母亲也挤在岸边的人群中,焦急地望着湖中,很显然,她也正在寻找着舅舅。

舅舅一向强壮,也擅长游泳,很快他爬上岸来,全身湿漉漉的,一丝不挂,胯间一片漆黑,阳具像一条死了的泥鳅,软软地垂在两腿之间,让我诧异。他手上还揣着一尾鱼,这幅滑稽样子,要是平常闾里的妇女见了,一定会跟他打趣,拿他的阳具说笑,而今天,所有的妇女都对他的生殖器视若罔闻,整个人群鸦雀无声,她们面色惊恐,簇拥着各自的丈夫和孩子,小声催促着朝自己所在的闾里走去。我舅舅混杂在他们当中,但是一个声音叫住了他:“站住,那竖子,就是你,快把鱼放回去。”

舅舅涨红了脸:“这是条死鱼。”

喊住他的士卒道:“死鱼也归皇帝陛下所有,你这死竖子,乌头黑壳,哪配吃鱼?赶快给老子放回去。”

“可是往年都可以随便捕的。”舅舅有点不甘心,他很喜欢吃鱼,我们买不起肉,能吃得上的荤腥也只剩下鱼了。见他这么倔强,母亲急得要命:“还给他们罢,快,还给他们,我们不吃。”说着去夺舅舅手中的鱼。

那个戴着梁冠的官吏走过来,二话不说,举起手中的剑鞘,对着舅舅劈头就是一下,喝道:“什么往年不往年的,这鱼被你弄死了,你得赔十条活鱼。”

舅舅躲闪不及,只听到沉闷的一声,他的脸被剑鞘扫中脸颊,当即哀嚎起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凄惨的哀嚎,也许杀猪比较像,但那不是人。我当即吓得大哭起来,透过泪水,我看见舅舅突然像发了疯一样扑向那个官吏,但是官吏身边早窜上来几个士卒,劈头盖脸将他打翻在地,还不罢休,又七手八脚在他身上猛踹,像擂鼓一样,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母亲大哭着上去拦住士卒,并许诺一定赔十条活鱼钱,他们犹自不住手,最后终于打够了,才悻悻地扔下舅舅扬长而去。

舅舅被打成严重内伤,虽然遵医嘱喝了几罐陈尿,保住了性命,却从此干一点重活就呼呼喘气,像拉排囊一样。由于心情不好,这种情况还一直坏下去,这个往日健壮的青年男子最后竟要仰仗拐杖才能走稍微长一点的路,没有哪家肯将女儿愿意嫁他。母亲有时难受,也责备他当时应该听话把鱼还回去,或者至少忍住开头一下重击,乖巧一点,就不会被打成这样。我觉得母亲的话说得有点冷酷,谁知舅舅并不生气,也连连自责当时太冲动。后来舅舅一直郁郁寡欢,乡里的女子就是这样实际,嫁人,一定要看男子的身体状况,如果一个男子饭量如牛,笃定中选,否则就不成。事实上天意变幻莫测,许多青壮之人,往往暴病而亡;而看似羸弱之人,却常常得至寿考。然而,这样的例子谁会在意,谁去想得那么周全?

从那件事之后,碧钗湖边一片静寂,别说捞鱼,就是采摘莲蓬都不可。我们只能远远望着那缥碧的湖水和青翠的荷花丛发呆,不知道为什么会闹成这样。过了几年之后,我才明白,原来这普天下的山泽湖海,都是皇帝陛下的私产,里面出产的任何物品,不管树木灵芝,还是野兽鱼鳖,都归皇帝的私人管家少府直接管辖。此前碧钗湖可以让百姓进去嬉戏,是因为先帝仁厚,把部分池泽赐给百姓,那年今上却下诏收回,所以才发生士卒以弓弩射湖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