萭章 十八

我的头登时轰的叫了一下,急切地问送信的使者:“怎么会这样,张侯他到底生了什么病?”

使者低垂着脑袋说:“其实张侯自去年新年以来身体就一直不适,今年又遭受了打击。皇上下玺书谴责他举荐不实,削了他二百户的租税。张侯自己心里羞愧,感觉看错了人,于是病势越发沉重,终至不起。”使者说着,声音也哽咽起来。

我想使者一定很伤心,像张侯这样的列侯,据说对下人一向温恭有礼,传为佳话,我在家里对待婢仆虽然也很宽厚,但和张侯相比还略有不如。何况张侯的地位远高于我,那显然更加难能可贵了。可是他怎么会犯“举荐不实”的过错呢?朝堂的事我向来漠不关心,难道是陈汤……

“如果不是很冒昧的话,我想问问,张侯到底怎么举荐不实了?”我坐在疾驰的车子里,狐疑地问身边的使者。

使者道:“有一位叫陈汤的人,不知道君有没有听说?”

果然是他,我说:“当然,张侯还曾介绍给我认识。”

使者突然眉目间带着怨恨:“都是这个人,害得我们张侯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请君具体说说。”我对使者的怨恨之情感到惊讶。

“去年我们君侯向朝廷举荐陈汤为秀才,皇上也批复了,准备选拔陈汤为郎吏,可是这时候陈汤的家乡来人,告诉他,他父亲突然去世,要他回去奔丧。陈汤眼看自己好不容易将要当上郎官,怎肯回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竟然贿赂这位家乡人,让他不要声张。后来这件事被人告发,陈汤就因为父死不奔丧的罪名下狱。丞相府主事官吏一查记录,发现陈汤是我们君侯所举荐,于是劾奏我们君侯‘举荐不实’,削去二百户的税收。我们君侯一怒之下,病势越发沉重,今天稍微神智清醒,急令小人请君一见。”他说着说着又垂泪了。

我连连叹气,不知道说什么好。很快马车已经到了夕阴街张侯宅前,我跳下车,一路跑进张侯的宅邸。

张侯看上去很有精神,简直可以说容光焕发,一时间我简直以为使者传错了消息,但看见他周围的亲属都个个脸色哀戚,心头顿时豁朗,大概张侯已是病入膏肓,今天正是回光返照的时候。我跪在张侯床前的青蒲席上,叩头道:“君侯,萭章来拜见了。”

张侯神采奕奕,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我从认识他起,就没有发现他这么有精神过。他看了看四周,笑道:“很好,你们先出去,我要单独和萭子夏说几句话。”

身旁张侯的太子、姬妾、家臣、婢女都迟迟不动,张侯面朝他们,又挥了挥手。他们无奈,只好相继朝我点了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张侯这才伸过一只枯瘦的手掌,抓住我的手,紧紧抓住,道:“子夏君,我靠着先人荫庇,享受富贵有三十多年之久,朝中高官贵戚也颇有交往,但死前却一直忘怀不了你这位布衣之交,算来这也是天意罢?”

我眼中滚出热泪,双手握紧张侯的手,泣道:“承蒙君侯看得起章,可惜章受君侯照顾多年,一直不能对君侯有所辅弼,君侯能时时不忘章,章真是不知何以为报。”

张侯仰头朝着房梁叹了口气,道:“子夏君何必过谦,君之仗义疏财,早已传遍三辅,现在朝中的公卿,若论品德,谁人能超过子夏?不过今天我叫子夏来,的确有一事相求。如果子夏能够应允,我就是陨身九泉,也会感激不尽的。”

我又叩头道:“君侯看得起章,章粉身碎骨,也不会辜负君侯的托付。”

“呵呵,”张侯道,“如果我还能好好活下去,任何事我吩咐下去,或许都有人肯为我办,现在我很快要死了。遍想平生所交,除了子夏君之外,竟没有一个死友,我一生做人,真是太失败了。”

“君侯过谦了,三辅谁不传颂君侯品节淑清,为天下士大夫之表。”

张侯摇摇头:“我和君本来就不以利交,我想只有君在我死后,能够像我生前一样对待我托付的事情。”

我再次伏席道:“请君侯吩咐。”

“你能肯定可以应允我吗?”他道。

“只要章力所能及,死亦不悔。”

张侯点了点头,叹道:“唉,其实还是为了陈汤子公的事。”

我吃了一惊,原来他弥留之际,念念不忘的竟然是陈汤,他病势加剧,也完全可以说是陈汤给他带来的,但是他竟然一点不在乎。难道陈汤真有这么重要吗?

于是我脱口而出:“还是为了陈汤?”

张侯道:“我想你肯定会对我感到不可理解,我曾经跟你说过,陈汤在井陉救过我的性命。其实这只是其一,甚至是个很小的方面。性命固然重要,可是我这条命就算多活几年又能怎样?我自出生以来,就锦衣玉食,享受朝廷和先人的恩典,却从不能对朝廷有所补益,尸位素餐三十多年,每一念及,便愧疚于心。但是当我遇见陈汤之后,我敢说,我终于可以对朝廷有所补益了,我在长安可谓阅人无数,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像陈汤这样智勇双全的人,如果给他机会,他会像鹰隼一样翱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