萭章 二

有一天,张勃带了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少年来找我,向我介绍说:“这位王孙名叫陈汤,字子公,山阳郡瑕丘县人,多才多艺,文武双全,是我很久以来未曾见过的人才,不可多得,因此特意带来给子夏君结识。”

我看了那少年一眼,他长得身材壮健,眉宇间充满了勃勃英气,但是隐隐有一丝狡黠,我心里立刻对他没什么好感。而且,张勃把他带来找我有什么用意呢,既然号称是人才,就应该举荐给朝廷才是。我一个以斗鸡走狗为业的浪荡子,要这些人才也派不上用场啊?

张勃好像看出了我的意思,道:“子夏君,这位子公君不但擅长文章,而且性情粗放,敢作敢为,我想和君的性格颇为投合,你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我就把他托付给你了,你知道,我身奉先人遗留的这个爵位,有些事不是很方便做。”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张勃的祖先张汤曾做过孝武皇帝朝的御史大夫,一向以残酷闻名,但也因此得罪人无算,终于死于非命。于是从他的子孙张安世起,就一直谨慎小心,号称无过。张勃袭承侯爵之后,在京城也以“恭谨列侯”闻名,从无毁誉,他大概怕以列侯的身份畜养门客会遭到皇帝的猜忌罢。

我点了点头:“君侯这么看得起下走,下走怎敢不听。况且能结交世间豪杰,也是章的荣幸。”

陈汤倒也是个乖巧的人,当即伏席道:“多谢子夏兄的收留。”

我后来才知道这位陈汤曾在井陉救了张勃,他说的解救办法也的确颇为惊险,我思忖如果自己在场,肯定也只能束手待毙,而这位陈汤当时也仅仅是跟随上计吏路过。上计吏们都吓得一溜烟从道上逃走,只有他处变不惊,以超出常人的勇气从贼首刀下成功救出张侯。他的勇敢令我大为惊讶,于是我对他的看法稍有改变。当然,本来我也谈不上对他有什么成见,只不过一般人要得到我的认可很难,陈汤在我心中的印象已经算非常不错。

尤为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竖子的确有下笔千言文辞华美的才能。

那是有一天,一个关东的豪客找上门,要和我斗鸡。在旁人看来,他带来的斗鸡确实非常健壮,但我只瞟了一眼,就知道它配得上我鸡圈里的第几流货色了。

我命令带出我的斗鸡,这只鸡我私下里命名为“廷尉”,它看上去身量瘦小,毫不起眼。关东豪客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把他的雄鸡往赛场上一扔,所有人都为我的鸡担心,因为关东客的斗鸡身体几乎有我的“廷尉”两倍还多。它一进场,立刻仰天叫了一声,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这种羽毛蓬松的姿态使它看上去身体又比平时涨大了一倍,和我的“廷尉”站在一起,就像一个大人和童子并列。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可是“廷尉”好像瞎了一样,低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身边一无所有。

“好,呆若木鸡。”有一个围观者大声赞叹起来。看来他算是识货的。

那个关东客见我的“廷尉”毫不惊慌,登时一张胖脸涨得血红,像发情期间的牛睾丸一样,大概他也隐隐怀疑“廷尉”颇有蹊跷,然而终究不相信瘦小的“廷尉”真有什么必胜之技,于是他撮了撮嘴唇,呜呜呼啸了几声。

很显然这是他催战的口哨,他那只公鸡顿时红冠怒起,双翼一拍,似乎要腾飞起来,它伸长了脖子,以一种俯冲的姿态,凶神恶煞地向我的“廷尉”啄去,它颈上的羽毛也失去了一直以来柔顺的模样,像戟柲上端的羽饰,重重叠叠,非常有层次感。

然而“廷尉”仍旧好似若无其事,它稍稍转了个步子,那只公鸡的俯冲落了空。它愈发暴怒起来,开始以矫健的步伐围着“廷尉”飞奔,只看见它的影子倏起倏落,尖锐的喙闪电般的出击,招招欲致我的“廷尉”以死命,可是“廷尉”不知以什么动作,左右扑腾,每次总是很惊险地躲过了它的扑击。

这样几个回合下来,那公鸡的脚步开始迟缓了,速度也只相当起初的一半,我的“廷尉”仍旧有气无力地躲避着,旁边的人看得焦躁,都开始撮唇起哄。正在这时,突然听得沉闷的一声响过,我的“廷尉”纵身跳出了搏斗的圈子,它颈部淡黄色的羽毛上依稀可以看见一线鲜血,像红色玛瑙项链一样连缀。它站在一旁,仍是有气无力的。

而那只大公鸡则在原地跳跃,只是比以前的速度更为凌厉。

围观的人群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心头已经豁然开朗了。我看见那只公鸡像拉磨一样,急速地打圈,时而伸喙仰头乱啄,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蜜蜂正在顽皮地撩拨着它。接着,它突然打了个趔趄,一头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