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盐铁争誉 第六章廷议折辩

邴吉在家吏的引导下进入霍光府邸,看见霍光座中人不少,感觉有点局促,道,大将军有客人,臣可以在外面等待。

霍光道,不妨,这位是廷尉右监阎乐成君,这次告发反贼,立了大功。我已经奏报皇帝,准备擢拔他为廷尉。阎君是自己人,邴君有话请肆言直说,无须顾忌。

邴吉道,臣先祝贺大将军翦灭反贼,保全大汉社稷,威震天下。

霍光叹了口气道,罢了,全赖阎乐成君、戴牛君、燕仓君三人的同时告发,才让我得以知晓这些反贼的阴谋,皇上才会慨然下诏,征发北军骑士、执金吾车骑围捕反贼。上官桀父子多年来阴谋造反,所藏武器甚多,势力不小,如果不是丞相征事任宫、丞相少史王寿诱引他们入宫,诛灭他们还不是那么容易呢。

阎乐成点头恭敬地说,臣不敢当大将军厚爱,只是心念君父,对乱臣贼子不得不痛恨而已。

邴吉恍然大悟,原来是有人告密,否则还真不知鹿死谁手呢。心里又不由得大为庆幸,如果上官桀等人真的得了势,伏兵诛杀了霍光,自己作为霍光的高级掾属,也一定会受牵连而性命不保。

对了,邴君今天特意来找我有什么事吗?霍光道。

邴吉道,听说大将军下令逐捕反贼家属,桑弘羊的前女婿婴齐君也被系捕下狱,不知是不是真的?

霍光道,是的,还是阎君亲自在下杜将他捕获的呢。

阎乐成道,自从臣一发觉谋反的端倪以来,就一直密切注意那些反贼的动向,婴齐这竖子逃到下杜,都在臣的掌握之中,所以一听到大将军的命令,

臣立即率领吏卒将他捕获。

邴吉伏地稽首道,臣想请大将军网开一面,赦免婴齐君。

阎乐成叫了起来,这怎么可以?反贼家属都得连坐,废格明诏可不是开玩笑的。

霍光挥手制止阎乐成,也不悦地说,邴君怎么回事?再三为那个叫婴齐的竖子开脱。

邴吉道,大将军请听臣一言,婴齐君为人忠厚,而且早在半年前就被桑弘羊赶出了家门,绝对不可能和谋反的事有什么牵连,当时桑弘羊还曾移书大司农,除去了婴齐的名籍。事实上,婴齐和桑弘羊一家早就没什么关系。系捕婴齐,在律令上就说不过去。阎君一直为廷尉右监,精通律令,应该能认同我的意见才是。

阎乐成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下叫道,可是婴君这竖子狡猾得很,不除去他,终究是个后患。望大将军三思。

霍光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邴吉道,“终究是个后患”这句话怎么服天下?法者,乃皇帝陛下和大将军与天下共者也,大将军现在辅佐皇帝,当秉公执法,才能为天下表率。杀掉一个小小的婴齐算不了什么,却怕因此损害了大将军的声名。望大将军三思。

霍光望着邴吉,眼中射出鹰鸷一样的光芒。邴吉毫不畏怯地迎着他的目光,霍光能感觉到邴吉心中的诚挚,他也知道眼前这个长史,一向心地仁厚,最堪信赖,何况他这样力保婴齐,也有律令为依据,并非枉法徇私,于是叹了口气,道,上次为了李种之事,君也劝我赦免婴齐,我听从君的劝告。这次涉及到谋反事件,我不能随便赦免,就下这件事给诸中二千石、博士、郎吏们去廷议罢。

阎乐成有点不服气,大将军,臣以为一个小小的士伍,根本不值得廷议。大将军……

霍光打断了他,阎君不必多说,此事看似细微,意义却不小。如果通过这次廷议做出了正确判决,就可以著为律令,为后世法则。况且邴君所言,也似乎不无道理。

廷尉诏狱里,桑绯手上戴着铁钳躺在一片乱草堆里,衣服上有几抹鲜红的血污。她慢慢从昏迷中醒转过来,面对着空荡荡斑驳不平的四壁,才恍然悟到自己如今在什么地方。她嘶声裂肺地叫了起来,从出生到现在,她何尝

受过这样的罪?一直以来,她餐餐吃的都是玉粒金莼,住的是重门邃宇,卧的是锦褥绣榻,穿的是绮绣绫罗,从来不知道天地间还会有这样龌龊的地方。她逐渐朦胧想起了父亲桑弘羊引刀自刭的惨状,以及戴牛一刀割下父亲首级的狰狞。她叫了一阵,又号啕大哭,倏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婉娈,她,她到哪里去了?她现在多么想见她一面,婉娈是她和自己心爱的丈夫共同制造出来的,那就是她的灵魂,她的生命。

监狱外咚咚咚传来脚步声,接着从监狱的栅栏外贴过来两张脸,一张很肥胖,左颊还有一大块黑斑,上面密密麻麻植满了细细的黑毛,像森林一样。另外一张则长瘦形,颧骨高耸,像两块悬崖边上伸出的尖利石头。那张胖脸张开他那满布金黄色牙齿的大嘴,怒道,号丧啊,要不是看你长得漂亮,我他妈的早把你的脸打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