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闻战鼓意气生 第三节(第2/6页)

他脸上堆满了笑容,若无其事地与唐康、田烈武寒暄着,背上却早已是冷汗直冒,把内衣都打湿了。

高遵惠心中激烈地交战着,唐康心里也同样地忐忑不安。石越常对他说,国家制度往往溃于蚁穴,须得时刻防微杜渐,居上位者更应当尊重、维护国家礼制。可石越也说过,为国者无暇谋身。一个谨小慎微、奉制度为金科玉律、不敢逾雷池半步的人,要怎么个“为国者无暇谋身”法?便以眼前的渭南兵变而言,若要尊重国法制度,那么他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祸乱蔓延,更多的陕西百姓家破人亡……唐康早年时常在白水潭听课,听那里的大儒们议论“法”的问题,除了那虚无飘渺的“三代之法”以外,历代之法也罢,祖宗之法也罢,当世之法也罢,竟都没有十全十美的。唐康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完美无暇的制度,正因为如此,当世的学者们,无论是王安石也好,吕惠卿也好,甚至是石越与司马光,都说过“天下无百年不变之法”之话,或是承认过这样的事实。对唐康而言,既然国家制度是有问题的,那么他便绝不会被所谓的“制度”束缚住自己的手脚。他永远记得大程先生给学生们讲儒家的“经权说”时说过的话:用权而不知守经,是为妄人;守经而不知用权,则是腐儒。正是这段话让他茅塞顿开——大程先生说的“经”,便是王安石、司马光说的“法”,亦即是石越所说的“制度”——太平无事时守经不变,有事之时则须讲究权变之术。

解除了这层心结后,唐康的胆子便大了起来。知戎州时,他擅杀一千多西南夷,一举抵定戎州局势,事后不仅被御史弹劾他“专杀”、“使朝廷失信于蛮夷”等十余项罪名,而且还得罪了益州路的上司,但因为朝中有人替他说话,反而因此受到皇帝嘉奖。自此以后,唐康更加无所顾忌,他在戎州所行之事,十之八九,是未及请示的,多是先斩后奏。益州路四司衙门都看他不怎么顺眼,但因为他所做之事最后都颇见成效,又有本事直达天听,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唐康也因为在戎州政绩卓著,屡次受到嘉奖,西南夷大乱之后,他在戎州的政绩尤其引人注目。此番晋升,除了石越的因素外,他唐康的政绩也同样是无可挑剔的。

所以,唐康本来也没把擅调禁军这码子事放在心上——大宋朝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先例的,逢河灾时,偶尔也会有州县长官擅调禁军救灾,事后也都没怎么样。他有意无意地忘记了一件事,宋朝州县长官至少在名义上还是本地所有驻军的长官!

但现在,他所有的努力都可能毁于一旦。

若他已然顺利地平定了渭南兵变,那既便是追究他擅调禁军之罪,他也能坦然对之——至少,他还有平定兵变的大功劳当筹码;至少,他及时控制了局势,陕西百姓乃至整个大宋都要从中获益,这点担当,他唐康还是有的。

然而此时,他什么都还没得及做,所以,他手里还没有半点筹码。如果高遵惠要阻止他,既便事后高遵惠有可能被追究罪责,但他唐康,还有田烈武,以及那个热情的护营虞侯李浑,都不会有好下场——唐康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个可怕的后果,他不仅会葬送掉自己的前途,还会连累到石越,连累到田烈武、李浑……唐康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某一瞬间,他甚至闪过一丝杀机,但他看了一眼正与宋象先笑呵呵地交谈着的赵隆,便立即按下了这个愚蠢的念头——不要说高遵惠的身份地位是何等的尊贵,单这个赵隆赵子渐,便不是个好相与。这两三天中,唐康已看出了赵隆在军中的威信极高,甚至不在田烈武之下。这一营人马擅离驻地去渭南平叛,军中只有田烈武与李浑知道真相,包括赵隆在内的将士都以为是奉枢府的军令……唐康心里怦怦直跳,一面仔细听着高遵惠与宋象先的话,生怕他们露出半句口风,便要掀起轩然大波。

如坐针毡的唐康强作镇定,笑容可掬地与高遵惠应酬着,不时拿眼睛去看田烈武,却见田烈武显得浑在不意,热情地邀请高遵惠一行到他的营中歇息,一路上嘻笑自若,竟似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的存在。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应当佩服田烈武的从容大度,还是应当嘲笑他的不知死活。好在一直到进了田烈武的大营,高遵惠与他的随从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开口询问田烈武的几千禁军为何会出现在堠子镇,这总算让唐康长出了一口气。

“吩咐下去,把那只麂子,再挑两只肥点的野兔,做几盘下酒菜来……还有,把我藏的那饼青凤髓拿来……”田烈武一进营门,便向亲兵吩咐着,然后转过头,对高遵惠、唐康笑道:“营中招待简慢,还望恕罪则个。太尉有军令,军中不得饮酒,只好以茶代酒。久闻高大人精擅茶道,未知今晚末将是否能有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