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可萌绿,亦可枯黄言慧珠往事(第13/13页)

当时官方的结论,是有力的一句:“自绝于人民”;后来官方的说法,也是有力的一句:“含冤而死。”生死与好歹,依旧握在权力的手中。

我崇拜这样的女人:活得美丽,死得漂亮。一片叶,一根草,可以在春天萌绿,亦可在秋季枯黄。前者是生命,后者也是生命。

言慧珠死后,许思言曾问过俞振飞,为什么当晚没有察觉妻子的死?他说:言慧珠认为自己的问题严重,怕被红卫兵造反派抓起来。而丈夫一向人缘不错,大概可以过关,所以,一再关照俞振飞——万一自己出了问题,要好好照顾这个家,要好好抚养孩子!所以,这个举动,被他误认为是言慧珠在做坐牢的准备,而万没有想到竟然会自决。加之,双耳失聪的俞振飞也服用了安眠药,故隔壁房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是浑然不觉。

言慧珠临终前留下的书信和现金,事后由上海戏曲学校当局交给了公安部门。粉碎“四人帮”后,小清卿曾去问过。竟然是片纸无存,五千现金也没了踪影。

【小清卿】

本文初稿完成,即发送给约稿的香港《明报》月刊。杂志的编辑看后,对我说:“《明报》的编辑都很想知道小清卿后来的情况。”

我马上给上海京剧院的一位副院长打电话,询问言清卿的下落,并想从他们的艺术档案里借用几张言慧珠的照片。对方非常遗憾地说:“事情过去了几十年。现在的上海京剧院根本不知道言清卿,也没有言慧珠的一张照片。”

梅兰芳儿媳屠珍女士闻讯后,主动帮助我寻找线索,毕竟不是公家是梅家!终于有了消息。原来言清卿在生母被迫害致死的二十年里,挣扎求生。一九七○年,十六岁的言清卿提出索要母亲的骨灰。谁知非但没有回复,反而遭到学校当局的批判,检讨书写了一遍又一遍。他没有灰心,自己到处打听。经过许多周折,小清卿得知母亲骨灰寄存在上海县北桥公墓。又幸遇一位善良热心的老工人,在其细心寻找下,于一九七四年清明前夕,终于找到言慧珠的骨灰。他一把将母亲遗骸搂在怀里,失声痛哭。

一九八六年十月,他下定决心,挥泪告别上海故居,携母亲遗骨,定居深圳。他在自己的寓所设立了言慧珠纪念堂,晨昏请安。纪念室正面的墙壁悬挂着母亲遗像,遗像是言慧珠生前最喜欢的那幀:身着绛红底色的花格旗袍,满脸含笑。它曾摆放在上海华山路华园十一号言宅的客厅。照片下面的红木条案,也是言慧珠亲手所置。条案正中的木盒内是一代红伶的骨骸,令人入目心酸。骨灰盒两侧放着生者的六册像簿——琼林玉树,蕙质兰姿,它记录着一个中国女艺人的生命和情感。前面放着一只女式手表,还有一只英雄牌一○○型金笔。

二○○六年,是言慧珠逝世四十周年。花之晨,月之夕,如泣如诉的弱者与如火如荼的强者,都已随水成尘。“嶢嶢者易缺,皦皦者易污。”伊人的背影远了,淡了。但她在我的心中分外高洁、清晰。这文章写完,拿给朋友过目。无缘观赏言慧珠表演的朋友,羡慕我的眼福。

我说:“现在的剧坛还能看吗?不是背靠官,就是倒向商,或者既背靠官又倒向商。说句不客气的话,所有批判传统的人,都没能超过传统。所有批判言慧珠的人,也都没能超过言慧珠。”

这话引出朋友的感慨:“我们这个时代,怎么没有言慧珠?”

我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恶声大喊:“我们这个时代,根本就不配产生言慧珠!”

对方惊问:“那配产生什么?”

“什么都不配产生!一个无足轻重的过渡时期。”

……

2005年6月-2006年3月于守愚斋

「征引书目、篇目」

〖言慧珠《我要演戏》,1957年5月9日《文汇报》

言慧珠《给亲爱的观众的一封信》,1957年5月28日《文汇报》

言慧珠《批判陈仁炳》,1957年7月10日《人民日报》

沈和秦《平剧皇后言慧珠一生》(上、下),1990年6月,7月,香港《大成》第199期,第200期

许寅《记一代红伶言慧珠之死》,1988年6月,香港《大成》第175期

许寅《且喜言慧珠有后》,1989年4月,香港《大成》第185期

吴祖光《三年日记》,大象出版社,2005年

黄宗江《戏痴说戏》,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

刘枋《台湾“梅兰芳”——顾正秋》,人民音乐出版社,2002年

梁谷音《雨丝风片》,广西民族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