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借宫宴广收人心(第6/13页)

“八百七十万户。”

“很好。”李治转而又问,“那现今天下多少户?”

“三百八十万……”高履行脸上发红,声音越说越低,缓缓退归朝班——自隋末以来三征高丽、群雄逐鹿、胡汉征战又经水旱瘟疫,天下百姓死亡甚重,虽有贞观之治,至今民户未及隋文帝时的一半。这等现状谈何盛世?有何脸面自夸?

李治见大家哑口无言,愈加严肃质问:“众卿言现今昌盛,以朕观之未见得如此。朕闻各部官司,行事犹观颜面,多不能尽公,可有此事?”他即位以来从未说过这么重的话——各部官司犹观颜面,观谁之颜面?又何以不能尽公?说到底还不是要看国舅脸色行事?还不是偏袒关陇之党?

朝堂上一片寂静,静得连殿外铜壶滴漏的细微之声都听得见。莫说随声附和的小人物,就连柳奭、宇文节等关陇重臣也都默默低下了头。李治稍感快意——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虽巧言令色,何能欺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僚。天不可不刚,不刚则三光不明;王不可不强,不强则宰牧从横。今天朕要讨回朕的威严!

然而……

“陛下。”随着一声低沉的呼唤,长孙无忌缓步出班。

说出方才那番话时李治已料到今日难免与舅父交锋,却丝毫未现退缩,而是将严厉的目光扫向他,公然发问:“太尉,您对现今朝廷之怪状有何见解?”

出人意料的是,长孙无忌既不紧张也不愤怒,而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甚至连牙笏都懒得举一下,轻描淡写道:“看人颜面之事,此岂敢言无?然肆情曲法,实亦不敢。至于小小屈于人情,恐怕陛下尚不能免吧?”似乎根本就不把李治的质问当回事。

李治怒气几乎冲破额头,五脏六腑皆被怒火焚炙——这是轻蔑、是不屑、是揶揄,是对皇权不折不扣的挑衅!你眼中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皇帝?难道把我当成了可以随便欺侮戏耍的痴儿?

李治实在无法再扮演那个逆来顺受的乖孩子了,他以更加冰冷的目光逼视长孙无忌,而无忌毫不示弱,也以同样冷峻的眼光直视他。君臣二人四目相对,那一刻时光似乎都凝固了,便如漫天乌云,随时可能迸发出惊雷。无论柳奭、宇文节,还是张行成、高季辅,所有人手心中都攥出了冷汗,一副副笏板都在微微颤抖,此等剑拔弩张之势该如何收场?

可就在群臣紧张得几欲晕厥之际,却见皇帝的双眉微微跳动了几下,那严厉的目光渐渐游移、萎顿,最终无力地低下了头。

李治又一次认输了……

其实当无忌说出那句“肆情曲法,实亦不敢。至于小小屈于人情,恐怕陛下尚不能免”的时候,李治就已经输了。以“犹观颜面,多不尽公”为辞是不可能威胁到无忌的,反而是作茧自缚。固然无忌多跋扈专权之举,而李治自己何尝干净?他犯下一个不可原谅的大错——与媚娘的爱情。

纳庶母入宫是什么行为?父子聚麀,禽兽所为,悖于礼法,败坏伦常。少读史书深谙礼义的李治自然明白这些,可情不能抑,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媚娘身在佛寺危机重重之时,难道不是他恳求无忌看在自己面子上保全媚娘的吗?册封昭仪虽多赖皇后疏通,难道不是肆情曲法吗?他自己也犯了法,而且是通奸内乱,十恶不赦的重罪!

时至此刻李治才倏然意识到,或许无忌之所以会默许册封媚娘,并非是看在他和皇后的情面上,因为他如愿以偿的同时,无忌也牢牢握住了他的把柄。武媚的真实身份在外朝还罕有人知,一旦公开舆论哗然,何以塞世人悠悠之口?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窗纱一旦戳破,莫说作为天子斯文扫地,即便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还有什么脸面立于天地间?

西晋羊献容,先嫁司马衷,后嫁刘曜,两代一后为人耻笑;先代隋炀帝烝于宣华夫人,父子聚麀败坏伦常,炀帝亡国至今遭人唾骂。面对这涉及人伦纲常的莫大威胁,李治不得不屈服。没有权力,没有威信,他所拥有的仅剩下仁孝的好名声,难道还要撕破遮羞布,把这最后一丝的尊严也毁掉吗?他灰心丧气地垂下头,在群臣异样目光的注视下,气若游丝咕哝了一声:“算了……算了吧。”

李治高昂的头垂下了,胸中的仇恨却更添一层。在他看来,无忌所作所为不仅是挑衅,更是威胁,不仅是对他李治个人的威胁,更是对皇权的威胁。从这一刻起,他对长孙无忌的看法完全变了——此人哪里还是我舅舅?汉之梁冀、晋之王敦、魏之尔朱荣、周之宇文护,那帮狼子野心的跋扈逆臣不过如是。此人分明是我的仇敌,是我李家社稷的最大隐患!可是我能怎么办?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