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告别青涩岁月

李鸿章于元年三月至上海,随即一面操练新军,一面规划大计。六月,亲赴泖湖、淀山湖前线实地考察后,遂大举向西进攻,一年多时间,连克青浦、嘉定、常熟、太仓、昆山、江阴等城。二年七月,程学启会同戈登常胜军,进逼到苏州城下。

苏州本就是一座坚城,三年来,经李秀成、谭绍光精心布防,更觉坚不可摧:

“太湖之水,由胥口、鲇鱼口流入苏州胥、盘两门,外绕至娄门、齐门,大河如带,横竖三四道,环绕城垣。该逆凭河筑长城,周围十几里,枪眼炮台,层层密布。长城内,石垒土营数十座,南自盘门、北至娄门,联络扼扎。墙内多穴地为屋,堆土覆板于其上,以避开花炮,布置极为严整”;

淮军攻城,和湘军区别甚大。湘军曾、胡、左诸人最怕“老师坚城”,指示将领机宜时,时刻叮嘱的就是围而莫打。因为,挖地道、搭云梯等等战法,除了造成己方大量伤亡,并不能对守军造成致命打击,遑论攻克。城垣高大,外绕护河的坚城,除了巨型炸炮,别无他法可破。湘军只有一件叫劈山炮的军火,用于守营、野战,效果固然不错;用于攻城,则最多在墙上打凹几个弹坑而已,可以称之为浮雕艺术,绝不敢大言攻城。故九江、安庆之克,都是围上一年多,城内弹尽粮绝,方才大举进攻;从未有兵临城下,不及数月,遽行攻打之事。淮军则否。围城前做好清场工作(即篇首所谓“外围”),是一般军事原则,淮军固如湘军一样遵守;但是,围定之后,淮军即行猛攻,未有如湘军候敌自溃者。原因何在?拥有开花大炮之故也。攻苏州要带上戈登率领的常胜军,主要原因就是能借助其炮火“轰坍”城墙,然后“梯而登之”,甚至“跃而入之”。拥有此等利器,淮军攻城,当然比湘军快捷得多。

然而,如上引文所示,苏州城的防御,外有护城河、石垒、长城,开花炮距离过远,不能直接轰击城墙,只有破除障碍后,方能直逼城根,架炮开打。而要破除障碍,光有陆军还不行。因为李秀成惯于以攻为守、反客为主,时不时就能从水路派出奇兵来抄围军的后路;不解决这个后顾之忧,陆军一味进攻外城,时不时就会遭遇腹背受敌的灭顶之灾。所以需要水师协助,封锁苏州周遭如西塘、芦墟、阳澄湖、九里湖、黄天荡等十几处水域,杜绝李秀成派出奇兵的可能性。水域既广,汛地又多,势必需要大量水师营哨;李鸿章入苏后,先已携带淮扬水师同行,后逢太湖水师前来接防,此时恰能派上用场。故引文所述苏州城外的石垒、土墙,经水、陆合攻,在十月间一举攻破,淮军、常胜军方能“径抵城下,逼城轰打”,而驻苏太平军见外围屏障尽失,全城俱在开花大炮射程之内,不免“胆寒”,遂有“乞为内应”之举。由此可见,水师于苏州之役,作用巨大。

但是,这两路水师中由黄翼升率领的淮扬水师,按照全局战略规划,此时应该出现在苏、皖之交的洪泽湖,协剿降而复叛的苗沛霖,怎么仍滞留苏南呢?早在五月间,曾国藩奏复剿苗方略,就提出调黄翼升北上助剿,江苏境内另派李朝斌太湖水师接防,奉旨依允。同时,通知李鸿章速遣黄翼升北上。李鸿章听令而行的话,手边就只能留下李朝斌一军;而欲攻苏州,必须封锁周遭所有水域,单单一支水师绝不敷用,所以,为了攻下苏州,他没有遵守这个命令。从五月到十月,曾、李之间的通信,黄翼升水师之行止就成了最主要的话题。曾国藩当然知道李鸿章攻苏州不能无水师助阵的实际情况,但是,安徽巡抚唐训方是湘军将领,正受命进攻苗沛霖,于公于私,他都要施以援手。总统湘军水师的杨岳斌、彭玉麟,则是黄翼升的顶头上司,与唐的关系则又密近于李,故极力支持调派黄翼升北上。朝命、军令、交情,三者合力之下,黄翼升一军没有不走的理由;而终于“梗令”达五个月之久,李鸿章、黄翼升反了不成?这就是前面说的为成功而不顾一切的人之常情在起作用了。淮军虽于一年内攻克十馀座城池,但是,不将苏州拿下,就好似有前戏无高潮的养生之法,聊可自娱;不足成其战则胜攻则克的赫赫之功,用能懋赏。统帅如李鸿章,部将如黄翼升,所思所虑俱不能出此范围,所以才一气串通,悍然违命。功利二字连用;克苏州是功,黄翼升一军饷需取自李鸿章,则是利。曾国藩给彭玉麟分析黄翼升敢于抗命的原因,说:“昌歧(黄翼升字)饷项出自沪中,固不能不听少荃(李鸿章字)调遣”;罗尔纲先生研究湘军、淮军制度对近代兵制的影响,说最重要也是最恶劣的一点,就是由于军队就地筹饷,统帅私人筹饷,导致国有军队变成私人军队,开创了清末民国军阀割据的局面。曾国藩说黄翼升敢于拒绝统帅曾国藩和直管上司彭玉麟的命令,就是“饷项出自沪中”,不敢得罪财神爷李鸿章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