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汉骞和他的部下(第7/8页)

为什么照顾几十个士兵竟有这么多诉苦之处?第一,我们下级军官最怕士兵生病。一天早上一个士兵眼睛发炎,第二天会有十个发炎。还怕他们偷农夫的玉蜀黍、煮食他们的狗。在当日的情形,实际上之考虑超过道德上之动机。因为士兵一有机会,必贪吃得生病。在滇南气温昼夜剧变、疟蚊遍处飞的情况下,小病三天,即可以被拖死。而且我们也害怕士兵会携械潜逃。和我们驻地不远山上的土匪,就出价收买我们的步骑枪和机关枪,机关枪每挺七千元,等于我们一个士兵四十年的薪饷。很多部队长即在夜晚将全部军械用链条锁在枪架上。

我在这时候已对我们的师长有相当的佩服。我想,我带着三十六个兵,已感到难于应付,夜晚也睡不着觉,则他带着四五千这样的兵,担任横宽五十里纵长百余里地带的国防,既要支持像我们一样在军官学校刚毕业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又要顾及军需处、副官处和参谋处的各种反应,仍然安枕而卧,谈笑风生。同样的情形下,我对最高统帅,只更有佩服。我想他以这样的几百个师去和日本一百多万大军作战,对方有海陆空军的优势力量不说,而且很多将士抱着“祈战死”的决心,今日想来仍有余悸。况且自学历史之后,更体会到中国在财政税收上不图长进,对内不设防,只靠社会价值(social value)组织简单均一的农村,一般平民缺乏教育,至少都有几百年的历史,因之对当日很多人不顾历史背景,也在国难当头的期间不赴公家之急,而只在事后一味批判,动辄谩骂负责人,不会同情倾慕。

真的我们全部贪污无能?我自己在国军里只官至少校。可是1945年冬在第三方面军司令部任上尉参谋,曾和少校参谋莫吟秋(今已失去联络不知出处)同督率日军第六十一师团步兵两个联队和工兵联队修复沪杭公路。当时日军分属战俘,名义上由我们司令部高级将领命令之下分派勤务,而实际那次自始至终从营房至野外,一个多月内,与他们接触的,只有我们二人。有了实地的经验,才知道只要一纸命令,指挥区处日军毫无难处,他们一切全部循规蹈矩,惟恐不符合我们旨意。倒是要惊动我们自己的各部门,麻烦就多了。军事机关的接洽,到处责任分歧,总是科长不在,处长不在,“最好请贵参谋明天再来”。即是一个驾驶兵,也自分为技术人员,首先即无阶级服从之观念,倒要参讲理由。翌年我又被保送入美国陆军参谋大学,该校每一学期各学员之成绩,评定为全班三分之一上、三分之一中和三分之一下三等。我虽不才,在国军里保升少校还几次遭驳斥,和美国资深学员竞争,还用他们的军语和习惯作根据,却能始终保持三分之一上的纪录。我们的联络教官伍德克(Major Roger D. Wolcott)经常和我们说起:“要是在中国行,在外国一定行。”伍少校在中国居留多年,他所说表面上看来是称赞中国人才,实际上则在指出中国社会未上轨道,多时即有能力无从发挥也。

阙汉骞将军确是在某些方面能做我们不能做的事。有一次他和我们闲谈,他就说起,“很多人以为我很好玩。我刚来平坝的时候,这里地方先生也是这样想。后来他们一位先生的儿子盗买我的机关枪,给我捉到枪毙。这一来,他们才晓得我不是那样好玩了。”我们一打听确有其事。在我们报到之前真有当地士绅的家属偷买机关枪,经师部审明将买卖两方一并枪决。据我猜想,他当时不得不如此,哀牢山上实际是一个化外之区。要是他一宽纵,任何事项都可能发生。他也深怕自己不拘形迹平易近人,有些部下误会以为可以在他面前违犯军纪。所以他逢人就说,好像他真能杀人不眨眼,借此向远近各方发出警告,我不相信这是他的本性。

我也始终没有机会亲见阙汉骞将军乃一员“猛将”的实际情形。可是从多方观察,我相信他从里到外、从上至下都具备做猛将的性格。那年年底,刚在珍珠港战事不久后,日军三犯湘北,我父亲在长沙乡下病危,我经师长亲自批准短假回家料理。后来又因父亲去世,改请长假(亦即是脱离十四师),也蒙师长批准,并且他亲笔写“葬父迁母,孝道无愧”作鼓励。两年后我在驻印军当上尉参谋。十四师和五十师也由云南经空运至印缅边境,改隶驻印军的战斗序列。阙师长以代理军长的身份随来。我衷心希望军中有此猛将。驻印军每月有呈最高统帅的月报,由副总指挥郑洞国将军(最近在北京逝世)签名不经过总指挥(史迪威),是国军野战军与重庆的机密联系,我是最基层的执笔人,就趁此机会,在报告里提出应升阙将军为军长。在国军的政治体系里郑属“何老总”(何应钦将军)、阙属“陈老总”(陈诚将军)的体系,可是虽如此,那月报也真如我拟稿的发出,后来因为史迪威要将十四师和五十师分割,隶属新六军和新一军,此事未果,阙将军也匆促回国,他对我们的提议全不知情。只是我们司令部里有“黄仁宇以上尉参谋的资格保军长”的传说。然则事既不成,我们也无从以创造“科员政治”的奇迹自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