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第4/4页)

设铜匦告密,不是我们今日所能称羡的事。只是当日一般官僚,确也是需要整肃。譬如高宗时,刘仁轨言,州县每发百姓为兵,富者行钱则免,贫者则征至老弱,有些就逃亡自残(也可以见得府兵制只有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一度有效)。武后初立时广州都督路元睿为南洋来的外商所杀,中国的纪录也都说是因为路的僚属侵渔番舶,向官厅告状的番商反被枷系。又经过武后一段严厉的惩治,到她末年,还有文昌左丞(内阁总理)宗楚客兄弟犯赃。他们住宅的崇丽使武后的女儿太平公主都叹说:“吾辈乃虚生耳。”而最令人发指的则是河北官军不能抵抗契丹保护人民,一到寇退官厅又抓着百姓以通敌论,动加杀戮,只有狄仁杰才能将这些事情报达武后。所以从各种迹象看来,唐初大规模的组织一种官僚制度,遇到无数技术上的困难,其症结则是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更需要纪律。环境和事实都企盼一个大独裁者出现,武则天适逢其会。

武则天虽不是首创殿试的人,但是她首先自己出面经常策士,不较门第。她精力又强,很多官僚既被诛杀流放,则必要人补抵,通常也由她自己做主。有人说她在位时代,“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可见得新进人员之多。即以高宗时代的情形而论,官员之入流者13400多人,每年吸收新进人员约十分之一。如此给她操纵经营好几十年。则单只人事安排一项,也可见得她力量之大影响之深。

武则天(或武曌)是传统政治非常时期的一个特别人物。我们很容易从她的事迹中看到当日中国之形貌,却不容易在同样情形之下窥测到她的真性格。譬如我们从现存资料就不容易断言她的性生活(与之相反的,凯撒琳的性生活则非止传闻,有医生的证据见诸书端)。武之引用张家兄弟,给他们的名义为“控鹤监”和“奉宸令”,有将唐朝典闱女史的官职翻一个面的形势。她甚可能以为自己以女身为皇帝,又何不置男妾?然则这类事只能由我们揣想。她对朱敬则奏的反应,也有一重倔强的神气,好像说对这些批评,她早已全不在乎。只是她和男性侍从一起时,“嘲笑公卿以为笑乐”,则看出她应付官僚人物半个世纪,已把他们的弱点完全看穿。

武曌制造了一个新的官僚集团。她的成功半由于在高宗时做天后所集下的威势,但是也归功于她实际了解到官僚机构的真正性格。皇帝是文官集团的主席,他(或她)以理想上的至美至善造成神话的传说(myth),用为操纵大权的根据。既为神话则没有人能对之十分认真追究。只是百官都以假为真,或在半假半真之间捧承这出发点,即给绝对皇权以公通的支持,则已使之无可疵求,不能侵犯。在这条件之下,甚至以后为帝以唐为周亦无所不可。她以“河图洛书”的神秘安排,“万岁通天”等响亮的年号,再加以“齿落复生”等不会老的奇迹,去培养前述神话。另一方面她也坦白承认归根到底传统政治的真面目,则不外实力。她对吉顼说出制马有三物:一铁鞭、二铁、三匕首。鞭之不服则其首,之不服则断其喉。就此她也承认她自己对付不易掌握的臣下也仍不出这套蛮办法。不过那时她已快八十岁。一方面她已感觉地位安全,可以慷慨直言。另方面也是她经营的新文官集团已经奠定了相当坚固的根基,只要常用铁鞭,间用铁,不必再多用匕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