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拓跋氏

公元5世纪之末北魏孝文帝元宏的汉化运动,举措奇特,为中外历史所罕见。他于公元493年决意迁都洛阳,翌年颁诏施行。他又禁胡服,断鲜卑语,若以“北俗之语言于朝廷者”,免官。他自己本姓拓跋,至此改姓为元。其他鲜卑慕容尉迟等姓氏,也一律改为单音汉姓。元宏生于公元467年,四岁登极。他从小由文明太皇太后抚养,所以做皇帝的前二十年,朝事也由她掌权,这位太皇太后,照头衔看应当是老态龙钟,而实际上她开始临朝听政时,似乎还未满三十岁。她的家世可追溯到北燕冯家,也是“五胡十六国”期中汉人创立的朝廷之一。后来元宏的两位皇后也是冯家女,他又以“绝同姓之娶”为名,令他的六位皇弟一体与他朝中汉人显官联婚,其配偶也由皇帝御前指派,有如“次弟始平王勰,可娉廷尉卿陇西李冲女;季弟北海王详,可娉吏部郎中荥阳郑懿女”。这半打皇弟以前所娶,则一律降为妾媵。

从长远历史观点看来,这段史迹只是北魏拓跋民族在中国活动的尾声,公元220年秦汉之“第一帝国”崩溃而隋唐宋之“第二帝国”尚未兴起时,这少数民族对中国的再度统一做了一段基本的工作。而且在微妙的阶段内,又由一位有神秘性的女人做主。可见得历史的演进,有时令人莫测高深。只是历史上长期的合理性,也不是当时人所能亲身预测。还待千百年后,由我们把一些表面看来不相关的事迹前后连贯,才看得剀切。

汉亡之后369年,中国无法统一。当日人口总是由北向南,由西向东地移动,汉人的多数民族,不能与这自然所主持的力量抗衡。北方的少数民族虽擅长骑兵战术,却无法越渡淮水及汉水等处的水泽地区。并且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也不能作为统一中国的表率。秦汉型的大帝国以官僚机构统治大量小自耕农,但分裂期间汉人的巨家大室和夷狄的酋领都自起炉灶,妨碍政府向全民征兵抽税的职权。加上各民族语言之不同,更造成了统一的障碍。

拓跋氏打破了这种僵局。他们之所以能如此,不是文化程度高,而是由于人文条件简单,可以从最基本的事业着手,并能以原始作风来解决问题,所以不期然地做了中国再统一的工具。

拓跋属鲜卑种,他们在公元3世纪在今内蒙古移动。在世纪末叶开始在今和林格尔附近集结,当时既无文字,更谈不上成文法律,也还没有私人财产。他们在4世纪之初因晋大将军刘琨之邀,参与中国的内战,其部落即进驻山西北部长城以南一百里的地带。他们虽称“控弦上马二十余万”,但全部人口看来也不逾百万,甚且远低于此数。

公元4世纪,是“五胡乱华”的最高潮,拓跋氏虽然投入,却始终没有取得主动地位,苻坚强盛时,他们尚“避于阴山之北”。直到苻坚淝水之战不利,北方大联盟瓦解,他们才重新露面。公元386年拓跋珪自称代王,开始有了独立国家模样。当时他们的政策,是先在长城内外建造一个农业的基础,其农民由被征服的民族强迫编成。这时候全部落经常与其他少数民族作战,每次将对方人员马匹牛羊一网打尽。对俘获的部落酋领,即很残酷的一律处死,如公元391年之破铁弗(即匈奴与鲜卑之混合种)刘卫辰部“收卫辰子弟宗党无少长五千余人,尽杀之”。对其他人则“各给耕牛,计口授田”。《魏书》食货志称,其有畿内之田,并于“其外四方四维置八部帅以监之,劝课农耕,量校收入,以为殿最”。公元396年以平城(山西大同)为国都,拓跋氏又以征服者的姿态,“徙山东六州民及徙何高丽杂夷三十六万百工伎巧十余万口,以实京师。”有的书本也作三十六“署”。如将大量人民区分为署,则有国家农奴的征象。这样的征服和改造,至5世纪初期未止。如公元413年,破“越勤倍泥部落”,也“给农器,计口受田”。其他叙及“来降”及“内附”的前后不绝。《魏书》太祖纪及太宗纪提及这样的事例三十一起,内中有户口数的十三起,共为户十一万。可见得拓跋氏创立了一个新生的农业基地,以之为根柢。时间不成熟不问鼎中原,才能用这经济力量做本钱,先巩固北方。

如果前述被征服的人口曾一度为农奴,则从食货志看来,426年后渐已取得小自耕农身份。迄至当日,“杂营户帅遍于天下,不隶守宰,赋役不周,户口错乱”,是年这些带着军事性的监视人员全部裁撤,“一切罢之,以属郡县”。是为进入官僚管制阶段的明证。

拓跋氏何时汉化,不容易找到一个固定的答案。从现存文字看来,他们起先得到的汉人顾问,是从降人及俘虏中提拔,而且仅倚靠他们天文占象的才能。以平城为国都之后,兴建筑,定律令,飨社稷,就一步引导另一步。以至置五经博士,设太学,也都不能避免了。其徙各地“守宰豪杰吏民”实京师,势必又要借重他们的管理组织能力。只是北魏(424年才称魏,历史书中称北魏,以避与曹操之魏重复)的农业社会由人工孵育而成,又好像在试验管里造化学液汁,各种因素也预有层次的投入,因之才保全了一个体制完整,不受私人力量垄断的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