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霍光到王莽(第2/2页)

传统的史料里有很多类此的资料,我们对当中纷乱的情形还难能溯本归源地看得清楚,更无法确切判断其间是非真伪。然则皇座前后左右的暧昧游离,只是暴露寡头政治的弱点,也不一定是当事人的旨趣所在。霍光未曾统兵作战,但是他为大将军,儿子亲戚都拥重兵,拱卫朝廷。昭帝对他“虚己敛容”。宣帝则因“大将军光从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汉书》引茂陵徐福说:“霍氏秉权日久,害之者多矣。”这“害”字乃是指以他为害,亦即是痛恨他们的人多极了。

宣帝实际控制大权之后,减赋税,降低盐价,增加下级官吏的待遇。好在匈奴也分作数支,呼韩邪单于来朝,西汉帝国可以减少边戍。西部藏族的羌人蠢动,也能够以赵充国之屯田对付,因之历史上宣帝获得“中兴”的名称。其实亲儒生,倡仁政,也是从武帝以来的扩充政策改变为收缩政策。武帝于公元前112年将袭侯爵的106人革除为平民,宣帝又到处招寻他们的后裔,加以慰问及赏赐,其主旨在收揽人心。武帝的过度中央集权,固然不能继续,但是中兴之帝王没有加强其组织,先采取消极手段,也只是放弃其控制的力量,况且,宣帝也没有正心诚意的行仁政。京兆尹赵广汉、左冯翊(等于京城郊区市长)韩延寿之被判死刑,千年以后司马光还为他们抱不平。司马迁之外孙杨恽曾与友人书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不过私下里讽议朝廷糊涂,竟因之以“大逆无道”被腰斩。宣帝的儿子元帝向他谏劝,他就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即是自认以威势向下制压,造成片面的恐怖政治,在他已是既定方针。

元帝反其道而行,却又被历史家称为“柔仁好儒”。他也是音乐家,能吹奏各种乐器,又能被歌声度曲。成帝嗜酒,好微行,宠爱赵飞燕姊妹。这两个女人都以美善著名。成帝则立其姊为后,妹为昭仪,以至无嗣。一天早上从昭仪床上起来,突然言语失灵行动僵仆地死去。各情形都符合传统亡国之君的尺度。

而元帝之后王政君的父亲则有八男四女,她以成帝生母之资格做皇太后,于是王家十侯五大司马,“外戚莫盛焉”,终构成王莽篡位的条件。

其实这时的大司马,只能加威于朝廷百官,王家兄弟,也并不相得。王凤和王商就互相竞争,王音和王谭,也不和谐。王莽由侄辈突出,大部靠自己贤能的名誉作本钱,因之能获得作赋名手扬雄以及宗室刘歆等的支持。西汉帝国的问题,则是中央政府逐渐失去对下层的控制,黄河决堤,流民无法周济,也有其他水旱疫疾之灾。当日的观念,总以为种田的太少,作其他事的太多,总是“舍本逐末”。朝廷能提出的办法,又无非吏治,即提拔好人,惩罚坏人。据Michael Loewe的研究,西汉皇帝从公元前178年到公元前2年因天文及各种阴阳五行的奇异现象发诏书57次。迄至公元前72年,亦即是迄至霍光主政中期,这种诏书下得少,即下时也多指奇异现象为好兆。以后则下此类诏书44次,又动辄称灾异非国家之福。我们若翻阅《汉书》里面的帝纪,内中摘录的文件可称“罪己诏”的,宣帝有8次,元帝有13次,成帝又有12次,这样接二连三承认中枢领导无力,希望以精诚感动军民,即是在传统中国,也不常见。公元前19年成帝诏称“黎民娄困于饥寒”,以及“帝王之道日以陵夷”,不是没有事实的根据。

所以王莽纵矫诈,他所处的背景,则是当日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府。西汉的朝廷就产生不了一个强有力的领袖。从他的立场看来,除了篡位之外,也没有办法打开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