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第2/2页)

钱穆曾说:“中央恭俭无为之治,不能再掩塞社会各方之活气。”汉武的办法,那是利用一种运动,代替组织之不足。如果各地参差不齐,又无法扶植他们作不均衡的发展,则全面动员,经常活动,也可以算作一种出路。有人就说他“鹰击为治”。他自己也曾对卫青说:“一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等如今人所谓“将问题外界化”(To externalize the problem)。

只是汉武平定南越,进兵朝鲜,加兵于西南夷,用张骞通西域,凡是本于历史地理上中国传统威力能及之处,都已到达,或已超过。而他八次攻匈奴,也已用尽全部兵力。游牧民族与汉民族作战,有中国不能企及之处,在于他们平时战时,都是骑兵,无须动员。他们进攻或剽窃,经常获得战果。中国之征匈奴,有如御史成进所云,“从之如搏影”。公元前119年刘彻之攻匈奴,可算是汉军一大胜利,但是如时人所说,“千里负担馈馕,率十余钟致一石”。以致出塞官私马十四万匹,辎重不计,入塞不满三万。到武帝末年,“兵革数动,民多买复,及五大夫,千夫,征发之士益鲜”。也就是很多百姓早已出钱免役,到征兵时连下级军官军士级以下的人员都不容易凑数了。

武帝的力量全靠这对内中央集权对外经常征伐支持。他治下之道不拾遗,乃是在严格捕盗的法令下,一次株连几百人以至近千人的威势下逼成,如此已半个世纪。一到他的运动发生困难,他的组织上的弱点也容易给人看穿。在这时候发生继承问题,不仅他自己感到为难,他的臣下左右,也都在私下窃议自身祸福。迷信与误会,以及刘彻刘据个性之不同,再加以官僚机构间动辄人事僵化的趋向,只更助成其家庭悲剧。

然则中国政治上的初期早熟,不待经济与法制的组织力量之展开,已如前述。汉武帝登极之三年,即公元前138年,“河水溢于平原,大饥,人相食”的事实,已出现于官方纪录。也就是表现着自然的力量无可推避,因治水与救荒,中国即须组织大帝国对付,《武帝本纪》内也常有忧水患忧灾荒的叙述。而北方绵亘两千多里的国防线与“15英寸雨量线”吻合。线之西北,经年雨量不及十五英寸,无法经营农业,只是游牧民族出入之处,这威胁也强迫中国统一对付。刘彻用卫青霍去病“度幕”(贯穿沙漠地带),不失为军事史上的壮举,只是他想消灭匈奴的希望,却无法实现。兹后十五英寸雨量线间两方的厮杀,还要继续约两千年,直到康熙帝以新式火炮打败噶尔丹(Galdan)迫他自杀,才解除了游牧民族骑兵的优势,可见得历史并非全是人为,我们两千二百年后叙秦皇汉武更无法忽视天候地理因素之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