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意趣

上世纪30年代,姚雪垠曾四度“北漂”,是一个典型的文学青年。第二次来北平时,已入冬季,他住在沙滩一带的蓬莱公寓,因为坐不起黄包车,每天步行到文津阁北京图书馆看书,早出晚归。他晚年回忆说:“那时,晚上9时以后,从文津街到沙滩的一路上已很冷清,行人稀少。留在我脑海里印象最深的是,有几次我回来时走到金鰲玉桥上,凭着汉白玉栏杆停留一阵。冷月高照,北海和中南海灯火稀疏,偶有微风吹过,看石桥附近的片片枯荷飒飒作声。”

1923年,臧克家考入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当届新生都住济南郊区的“北园”,这与今天一些学校近似。北园处处流水,满眼稻田。秋末,荷枯时,把水放走,一派野趣,虽不乏苍凉感,意境却很生动。闲暇时臧克家常邀同学李广田、邓广铭等外出,迎着秋色,在铁道上用双脚走单轨,一直走到黄台车站。

第二年搬到校本部后,臧克家和几个喜欢文学的同学结为一个小集团。一个初秋的黄昏,他们带着一瓶酒来到大明湖畔,跳上一条船,让撑船的划到幽静处。臧克家后来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和心境:“暗空无月,寒星闪闪,静夜冷清,孤舟湖心。这时,我们心情自由舒畅,好似置身自己的天地。”

缘缘堂被战火摧毁后,丰子恺一连写了数篇文章追记和怀念它,把缘缘堂春夏秋冬的意趣揭了个底儿掉。例如夏天,“垂帘外时见参差人影,秋千架上时闻笑语。门外刚挑过一担‘新市水蜜桃’,又来了一担‘桐乡醉李’。喊一声‘开西瓜了’,忽然从楼上楼下引出许多兄弟姐妹。傍晚来一位客人,芭蕉荫下立刻摆起小酌的座位。这畅适的生活也使我难忘”。再例如冬天,“屋子里一天到晚晒着太阳,炭炉上时闻普洱茶香”。“廊下晒着一堆芋头,屋角里藏着两瓮新米酒,菜厨里还有自制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张。星期六晚上,儿童们伴着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炉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斗星转向。这安逸的滋味也使我难忘。”

李宗仁长年戎马军中,不知“避暑”为何味。他任五战区司令长官时,驻屯河南老河口。1942年夏天,酷热难当,白天树叶能被晒得卷了起来。有人建议他到距老河口六十里地的海山避暑。李初无此意,后因实在太热,众人力劝,战事又相对稳定,就去海山住了几天。山上原有外国传教士建的十余幢洋房,此时主人都已避战回国,李宗仁一行权充游客住了进去。他们的汽车开到海山脚下,坐滑竿上山时已觉清风徐来,“山上林荫片片,泉水潺潺,真是别有一番天地。我这才尝到所谓避暑的乐趣”。这一年,李宗仁52岁。

1949年4月22日傍晚,李宗仁到杭州面见蒋介石后回到南京。此时,南京四郊已炮声隆隆,市区一片凄凉。中山路、太平路等繁华地带的店铺全部歇业,街上行人绝迹。这是南京作为中华民国首都的最后一个夜晚。当夜,李宗仁虽“解衣而卧”,但“辗转反侧,未能入寐”。第二天,他匆匆登机离去。当日,南京解放。

1934年秋,舒新城偕妻子出游苏州青阳港,当夜两人荡舟河上,一切静止,唯有他们的桨声和偶然过往的火车声打破天人之间的沉寂。舒写道:“桨声如诉,车声如吼,有如天籁,而饭店路灯之倒映在水中则有如星斗。我们在一叶扁舟之中,占有了全宇宙,少年心情陡然增长,乃放乎中流,引吭高歌。”

张恨水在南京时,冬天常独自坐公共汽车出城,到江边散步。喝过一阵西北风后,再找一家江边的茶馆喝茶,泡一壶毛尖,来一碗干丝,摆上两碟五香花生米,“隔了窗子,看看东西两头水天一色,北风吹着浪,一个个地掀起白头的浪花,却也眼界空阔得很。”

1929年初,钟敬文与友人同游西湖,被“冷趣”所吸引,大发感慨说:“当我们在岳王庙前登舟时,雪又纷纷地下来了。湖里除了我们的一只小划子以外,再见不到别的舟楫。平湖漠漠,一切都沉默无哗。舟穿过西泠桥,缓泛里西湖中,孤山和对面诸山及上下的楼亭房屋,都白了头,在风雪中兀立着。山径上,望不见一个人影;湖面连水鸟都没有踪迹,只有乱飘的雪花堕下时,微起些涟漪而已。柳宗元诗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想这时如果有一个渔翁在垂钓,它很可以借来说明眼前的景物。”

1929年2月的一天晚上,清华一些青年教师聚在一起讨论如何要求学校恢复助教派送留美问题。事毕,潘世宁、孙瑞珩、浦江清等又留下来漫谈婚姻等话题,午夜后方散。当天是正月十三,明月当空,显得高而小。三人漫步校园,浦江清对潘世宁说:“古人言‘山高月小’,今在平地,何能若是?”潘答:“北方天气特别洁净,天无纤云,故能如此。”三人便决定暂不回屋睡觉,出了学务处大门,在校园内绕行。浦江清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全园似均已入梦,绝无灯火,静极,惟闻三人脚步声。路上见一警察,向余等颇注视,月光中不能视其面,当有错讶之色耳。余谓:‘万事皆有缘,朋友相值,闲谈,闲行,皆有缘分在。’潘云:‘朋友中有合有不合,不可用理由讲解,我等即出一千块钱,有谁肯陪我们闲谈到二三点钟,又犯寒出门看月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