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0章 论文明(第2/3页)

李克载沉吟片刻,试探着答道:“国家若是一个人,寰宇就是一个小村,那么更重在自私而不是无私。更重在居强者位,夺弱者利。而以智近天道,化天地万物为利这一面虽也不能忽视,但得利太慢。”

“只看国家自身的话,国家之内,又重无私。毕竟公利有限,人人相竞,最终会成强者食尽弱者,夺公利为私,国家会从今人世退回古人世。”

这是实诚之言,比李肆一番让人头晕的玄论好理解,李肆点头再问:“这两层可以联起来看,依此所言,公利还重在外利。若是外利已尽,或者力竭而再不能夺时,我华夏会如何?”

李克载踌躇,这话不好直接说,李肆道:“就算有千年王朝,也有兴衰之变,衰时会怎样呢?”

不等李克载回答,李明湀举手道:“弱者的利没了,就该再自天地万物中取更多的利!”

李肆点头,再道:“这就说到人以智近天道了,可这一条有问,人智是应于国家呢,还是应于整个人类呢?”

李明湀眨巴了好一阵眼睛,无奈地道:“如果是匠学(工程),该是应于国家,可如果是数学、物理、化学这些道学,好像是整个人类的事。”

英华工程学发达,大匠比比皆是,靠着这些大匠和他们建起的工坊,所写的匠学著述,英华在钢铁冶炼、机械、酸碱化工、印染等行业上傲视寰宇。但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天道院一面自力更生,一面不断引进欧洲科学家,可基础科学依旧还在追赶欧洲,只在跟军事有关的某些基础学科领域有零星领先而已。而这些基础科学是没有国界的,如今这个时代,工程学也渐渐脱离了工匠经验阶段,越来越受基础科学影响。

李肆微笑着再道:“除了人智,还有一些东西是今人世别于古人世的,将国家比作人的话,这些也是无私的体现。比如说……仁,今人世里,国家待人以仁,此势越来越明。”

“古人世里,即便也有帝王求仁,那都是帝王之心,而不是国家之心。国家具文之法里,杀人亦分几等,株连不绝。而今人世里,西人还立起各项具法,甚至建陪审团,不经审裁定罪就是非法,就是不义。而我英华也大兴法治,破开了血脉,绝了株连,人不经法司审裁就无罪,就连我这个皇帝,也不能越过法司,随意定人生死……”

话尾李肆有些话不由衷,他还是能随意定人生死的,但就跟后宫侍婢并非法定属于他一样,这个权力也不是他名正言顺能拥有的,他只能通过各种小动作去实现。而在安国院交由中廷和政事堂共管后,他搞小动作也更难了。当然,话又说回来,真有人值得让李肆动杀心,事情也已大到不必他插手。

丢开这缕杂念,李肆再道:“不管是智还是仁,都让步入今人世的国家渐渐相通,在此上,也有抑强扶弱,连成一体的一面。由此我们再看国家之内,人性自私一面,让国家夺外利,取天地之利,人性无私一面,又兴仁立德,维系一国为整体。但同时自私依旧推着国中强者掠食弱者,无私又有以众凌寡,持道德取利害人的一面,这依然是一个动荡之势。”

由人性的动荡之变到国家乃至整个人类的动荡之变,李克载终于抓住了父亲一大通散乱论述里的要点:“那么父亲,这个动荡之势,到底要怎么去把握呢?天人大义论的该只是我们如何在这动荡之势中守住根本,而不是此势的脉络。”

李肆欣然点头,这些散乱论述都只是铺垫,是他要谈的正论下的各个要素,不将这些要素澄清,拿出来的东西就是空中楼阁。

“当年我登基时,将老师所著的《天人三论》放在后位,以示皇帝是半出世半入世,心倚天道。你也学我不立皇后,那我也就如老师一样,给你的后位上也放一本书……”

李肆终于道出了他的正论题目:“这本书讲的是国家乃至人世兴衰的脉络,国人都道我后知三百年,如果我不留下些什么,怎能对得起这个半仙之名。”

见李克载两眼圆瞪,像是以为自己要拿出什么“泄露天机”之类了不得的东西,李肆再笑道:“我这本书不是匠学之作,照着去做就能成事的,甚至看懂之后,也改变不了太多东西。我只希望你能作一个智者,看清时势之潮。他日你登基,依旧是一个手握实权的皇帝,只有看清时势,才能清醒地决定如何运用你的权力。”

李克载凛然,如孩子那般跪坐下来,这是授业传道,英华世风虽已大变,但在大事上,对父母、对师长,依旧要守古礼。

李肆道:“我这书叫……《论文明》,文明一词,释义众多。《易经》曰‘见龙在田、天下文明’,《舜典》曰‘濬哲文明,温恭允塞’,近世更多解以文治教化,与武略相对。我再加上仁,加上法,加上德,加上人世之智和人力之盛。囊括人世种种,为附义时,有华夏文明,欧人文明之分,也可总括为人之整体,为独义时,与蛮夷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