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三章 龙凤相争

苏州曹府早在几年前就已洗脱了富贵之尘,大门口都杂草丛生。四月乍暖,一个十六七岁,穿着薄衫的少年正出大门,一阵风卷来,地面淡尘飘飘,人也哆嗦不定,双手下意识地拂马蹄袖,才发现自己穿着眼下江南时兴的箭袖英士衫。

正了正头上同样还不习惯的无翅乌纱,少年叹了口气,抱着胳膊逶迤而行。出了巷子,再转过几处被竹脚架裹起来的工地,骤然陷入一片喧嚣之海。车流人流滚滚,叫卖吆喝不断,不时响起刺耳的哨子声,多半是警差在抓小偷。

裹在一群人里,左看看右看看,趁着车流的空当,这群人轰然冲过街道,个个身手矫健,有如武林高手。可还有倒霉鬼脚下太慢,径直扑在了一头驴子上,就听驴嘶人嚎,再是“娘西皮”等等骂声大起。

少年为今天成功地一次过街而庆幸,脚下也轻快了不少,进到一家茶馆,伙计迎面招呼道:“沾哥儿,老规矩么?”

曹沾应道:“老规矩,头春三叶龙井,茶瓜子、猫耳朵、天目山笋干各一碟……唔,还有中流报。”

寻着茶馆角落里坐了,曹沾开始打发每日的闲暇时光。他入了苏州学院的明经候补班,正等着同窗聚齐,讨论五月江南春闱的题目。

英华科举最关键的就是秀才到举人这一途,也就是从县学考入学院。学院分了进士、明法、明算、明经、弘文、博学和国史七科,科举自然也分七门。进士偏重治政制策,明法明算国史顾名思义,弘文是诗词赋曲,博学则是礼乐古学。

对江南士子来说,这几科都是要回炉重造的学问,相比之下,也只有偏重于圣贤言的明经还是长项。可要命的是不止孔孟,也不止理学和心学,还有先秦百家和唐宋之儒的学问,这都要重新学过。所以学院才开了候补班,提点他们补学备考。

英华科举已非明清格局,甚至仕途也少了许多特殊待遇,但对埋首圣贤书半辈子的士子来说,不参加科举,不出仕还能干什么呢?即便明经学成后,也不过是去地方当学谕教谕,仕途终点就是一省学政,还要跟弘文、博学和国史几科的人抢饭碗,可终究还是仕途。

曹沾这年纪,在一帮二三十岁的同窗里可是异数,可他心境却已磨得比同窗还沧桑。家族在江南变乱里受舅爷李煦照顾,虽家境败落,却还守住了家里的老宅子,还有百来亩薄田,但对比少时家族的光鲜,胸怀天地之差,自非一般人能比。

原本他对未来还有一分憧憬,英华复华夏,清弊政,开出千年未有之局面,也觉自己有了伸展抱负之地。可前一阵子,舅爷李煦因江宁织造案入狱,家族顿时失了遮护,家里人成天愁眉苦脸,既担心李煦,又担心曹家被牵连,连带他也觉前途一片黯淡,再想到小表妹李香玉这么小年纪就遭这人世苦难,更止不住地悲嘘哀叹。

一口茶下腹,身心稍暖,曹沾压下伤怀,翻开中流报。江南虽有多家报纸,但以谈北面满清为主的中流报却是江南士子的必读,也许在报上看到大清的桩桩狼狈,才能平复自己那颗身在新国的不安之心吧。

“淳太妃宁太妃月前扶军机大臣吴襄得户部尚书,总理厘金事务大臣,满清已成三方鼎立之势。”

“年羹尧以宁远大将军之职独领山东、淮北军政,虽与西安的靖边大将军傅尔丹两足分立,但其人权柄更重于傅尔丹,据传与两太妃嫌怨甚重。年初乾隆招年羹尧进京,就因年羹尧得闻是两太妃进言而称病不行。”

“内外之间,尚有恂亲王允禵总理八旗事务,以及京营诸部,同时提领关外之事,与汉臣之首张廷玉水乳交融,直隶总督鄂尔泰也紧附骥尾。”

“财在两太妃,军在年羹尧,人在恂亲王,乾隆虽亲政,龙椅却是架在这三条支离椅腿上。紫禁城传,乾隆日日沉浸我英华百巧玩物,几无理政之心。”

看了最新一期满清时局分析,曹沾心头畅快,还好当初听舅爷的话,真要北归满清,还不知是什么日子。

接着他又皱眉,舅爷这一关,到底能不能过去……

报纸再翻页,是中流的国内报道,题目就让曹沾一怔,手里的茶杯停在了空中。

“金陵群钗齐叩阍,怜香惜玉好皇帝。”

题目下是一幅四格版画,寥寥数笔,就将一个故事勾勒得一清二楚。第一副是华贵威武的銮驾,第二副是一群小女子跪伏在銮驾前,第三幅是皇帝跟一个小女子对话,第四幅是一排小女子押在道旁,女卫的棍棒正要落在身上。

中流报这一则版画报道着实损人,只看标题和画,观者下意识地就以为是讽刺。曹沾天资过人,自不会这么肤浅,可一扫内文里带着“李香玉”和“李煦案”的字眼,再按捺不住,悲凉瞬间透心,接着涌起无尽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