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四章 最后的午餐(下)(第2/3页)

高拱倒没他们想象的那么脆弱,还不至于寻死觅活,但受到的刺激也不小,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眼发直、没有焦距的望着前方,口中喃喃自语,只是谁也听不清楚……

沈默的心情也很灰恶,他其实对今日的会餐也是有期许的,实指望着双方能在皇帝的恳请下,同僚的撮合下就坡下驴,哪怕以后二位貌合心离、同床异梦呢,但只要高拱在,就比不在强。所以那天他尽力劝说,感觉高拱也心动了,颇有和解的诚意……何况就算不想和解,也不至于彻底撕破面皮啊!

要知道大佬之间的战争,向来是由马仔在前面拼杀,大佬们坐镇后方,运筹帷幄……就像徐阶一直以来所作的,哪怕打得再激烈,大佬们也不会亲自上阵的。一来是不能失了体面,‘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总是阵上亡’,一旦你亲自上了阵,就很可能被人撕破面皮,颜面扫地……就像今天高拱和徐阶这样;二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官场上的斗争,没什么你死我活,大都以打倒对方为目的,而且风云变幻极快,也许上一刻还是对手,下一刻却又变成盟友,敌我转换是常有的事儿,所以大佬们置身事外,将来再‘有志一同’时,也不至于太尴尬;最后,如果不亲自出手的话,就算战败了,也能有个体面的收场不是……

现在高拱却打破了规矩,自己扛着炸药包就上了,只能用昏了头解释了……

‘但是为什么他会突然昏了头呢?’沈默皱着眉头,低声问一旁的陈以勤道:“怎么搞的?前天还好好的呢。”

“我怎么知道……”陈以勤也郁闷得一塌糊涂,压低声音道:“我一到他家,就吃了个下马威,高阁老说是坚决不来,我好说歹说,他都黑着脸不理我,被我说烦了,就躲到后院待着。我也不能走啊,只能在那干耗着,一直待到午时一刻,我心说,肯定不会来了。便让管家跟他带个话,自己先回来吧。谁知不一会儿,高福出来,说老爷已经拾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说着摇头苦笑道:“这次高公倒没再别扭,很快出来相见,上轿前,我说了句‘咱得赶紧,不然要晚了。’他却冷笑一声道:‘慌什么,午时三刻指定到!’我当时光顾着赶路了,也没往别处想,现在一寻思,午时三刻是啥时辰?他分明是要来拼命啊!”

见陈以勤郁闷的使劲挤眼,沈默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这不怪你,你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两人低声说着话,那边郭朴也把高拱的魂儿叫回来了,这时李春芳从外面进来,就这一会儿工夫,他的嘴角就起了燎泡,可见方才有多上火。李春芳看看高拱,拱手深深一躬道:“阁老,您是我的前辈,上司,从哪头论,都轮不着我说你,但现在我要斗胆说几句。今儿这事儿,是您的不是,内阁乃朝廷首脑,一日也乱不得,但您和元辅一撂挑子就是半个月,这半个月,对我们几个那是度日如年,虽然殚精竭虑,却仍是搞得一塌糊涂……阁老,国家不能没有一个安宁的内阁,内阁不能没有您和首辅的琴瑟相和啊!”顿一顿,又道:“您常说,皇上信任内阁,我们更应当担起责任,为皇上分忧。但现在内阁非但不能为皇上分忧,反倒成了皇上的烦恼。这些天,每日都有十几道手谕下来,无不是询问二位的近况,让圣心忧虑至此,阁老,下官再放肆的说一句——失了为人臣的本分了!”

高拱已是乱了分寸,他也不知自己被灌了什么迷魂药,竟然把一顿子邪火在这里发泄。更郁闷的是,发泄之后,竟没有半分痛快,反而胸中如一团乱草,让他想要大声嘶喊,把眼前的一切撕碎……然而李春芳的话,每一句都像一块大石,重重压在他身上,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压得他动弹不得,甚至连呼吸都艰难起来。

见高拱仍然在那发木,李春芳面色一沉,竟然一撩官袍下襟,给他跪下了:“阁老,算我求你了行吗?徐阁老被我们劝住了,张太岳陪着他的值房里呢,您就去道个歉,服个软,咱们好歹好歹把这关过去再说吧……”说着竟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赶紧去扶起李春芳,见他已经哭成个泪人了,这位温和的大学生,已经被最近的鸡飞狗跳,折磨的几近崩溃了。

局外之人尚且如此,当事人心里的郁悴,就更不消提了;而内阁尚且如此,整个北京官场,又该是如何的浮躁混乱?

沈默在边上看着,如果换成他是高拱,已然撕破脸了,就必然不会再低下头,让对方二番羞辱。那样做,除了自取其辱,他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高拱方寸大乱,竟然在李春芳的劝说下点头了,木然地站起身来,跟着他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