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七一章 尚书(中)(第3/3页)

“我家大人是想来的,可又怕您不会见他,让人看了你们的笑话,所以写了封信让我带过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沈明臣这才拿出信来,双手奉上道:“请阁老展阅。”

高拱沉默了片刻,才伸手接过,掏出信瓤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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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大内文华殿。

正如皇帝真正的寝宫,不是在西苑圣寿宫,内阁真正的廊署,也不是在西苑无逸殿,而是在文华殿。

现在随着新君重御大内,内阁也全体搬回了位于午门内东南角,与乾清宫相距仅百余丈的文渊阁。文渊阁的正厅,是阁臣并应召前来的部堂大员、六科科员们议事的地方。正墙上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像,其下是一张宽大的案台,案台后是一把红木雕花太师椅,这是内阁首辅的宝座。其下左右两排,各有一遛花梨木座椅,前面摆着长条几案,唯独左边上首的位置,是一张单独的书案,那是内阁次辅的位子,清楚体现了内阁的等级之分。

在正厅两侧,各有廊署两间,东西一共四间,便是内阁大臣的直庐,直庐中除书案外,还备有床榻,以供阁臣休憩所用。现在内阁大学士人数少,每人正好可以占一间。

东厢北头的那一间,墙上挂着一副醒目的条幅,上书道:‘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这‘三还’已是朝野周知的名言了,为此间的主人不知赢得了多少人心。尤其是先帝驾崩,隆庆登极后,这三条口号更具有了实际意义,被人们视为首辅大人的施政方向,无不期盼着这‘三还’能落到实处。

此时此刻,提出这‘三还’的内阁首辅徐阶,就站在亲笔手书的条幅前,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誓言,面上却充满了落寞之情。

他自幼便立下志向,要匡世济民、致君尧舜,做一番名垂青史的大事业,可惜现实无比残酷,他的官宦生涯,几乎与漫长而黑暗的嘉靖朝完全重合,虽然仕途平步青云,但上有多疑擅权、喜怒不常之帝;中有恃宠营私、虎视眈眈之权奸如张璁、严氏父子;侧有善钻缝隙、各有不同背景、而又善于搏击的科道言官;下有城乡涂炭、啼寒号哭之民。当其水深火热之时,徐阶处嫌疑之地,怀忧危之心,不得不谨于应制绿章,以乞宠于皇上;又不得不逶迤逢迎以敷衍权奸,小心谨慎而出之于隐蔽,不敢稍露锋芒,不敢树敌招怨,惟忍惟耐,以待其时。

徐阶的这种忍耐求全,却很难被人理解,那些‘青词宰相、甘草国老’的诨号,他也一清二楚。之所以能全都一笑了之,是因为他的内心是骄傲的,他没有一刻放弃过自己的信仰——他是王学门人,他是聂豹的学生,他信仰的是良知之学!他崇尚的是知行合一!这种信仰非但没有因为岁月而模糊,反倒久而弥坚,愈发的强烈起来。

现在严党倒了,长久笼罩于大明的暗日也去了,所有人都对隆庆新朝充满了期待,徐阶何尝不是这样呢?《嘉靖遗诏》的出炉,凝聚着他全部的心血,除秽去弊,追纵前圣,致君尧舜,乃至洗刷自己身上的骂名,就全看这一次了!

然而残酷的现实,浇了满怀期望的老首辅当头一盆冷水……致君尧舜上是读书人的最高理想,也是身为宰辅的天职,然而嘉靖皇帝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也就罢了。他竭力拥护,并寄托了无限希望的隆庆皇帝,甫一登极,竟又以新的形式扮演着一个昏聩之之君——隆庆虽不建玄修坛,不养方士、不逼着臣下写青词,却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懒惰,登极以来,不是临朝渊默,就是干脆罢朝,继位才十天,便连续宣示‘免朝’。理由也千奇百怪,什么头疼、牙疼、心悸、失眠,仿佛年纪轻轻就百病缠身。其实皇帝哪有什么病?他不过是找理由不上朝!

是什么有如此魔力,竟让皇帝将自己的誓言抛之脑后,其实一点都不难猜,白乐天有诗云:‘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可见自古君王都要和六宫粉黛、花天酒地的诱惑作斗争,只不过我们这位隆庆皇帝,在年轻时压抑的久了,如今多年媳妇熬成婆,觉着自己再也不用装,毫不抵抗就沦陷在温柔乡中了。

皇宫没有不透风的墙,徐阶已经知道隆庆尚在热孝期间,便开始御幸宫女,待除服后更是变本加厉,没白没黑的要女人服侍,虽然时日尚短,但考虑到这是他刚当皇帝,万万还没到懈怠的时候,便就这种做派,让徐阶怎么对未来满怀信心?

“为师想把威福还主上?奈何主上却无心接受,奈若何?奈若何啊!”徐阶长长叹息道:“太岳啊,你说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