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临死别遗物赠家人,至末路心系社稷事

蜀军,先锋营。

一爵酒倾倒入腹中,魏延胸中的郁闷还没有排解,那浇下去的仿佛不是酒,而是热油“嘭”的一声燃起了烦愁的火焰。

赵直悠闲地用两根指头端起酒爵,自在地呷了一口,闭着眼睛细细地品咂着,玩味着,赞道:“魏将军打哪里寻来的美酒,果然醇洌爽口!”

见赵直这般舒坦快意,魏延不无羡慕地说:“元公好兴致。”

赵直一口饮完爵中酒:“我闲人一个,既不燮理政务,又不摧城拔寨,比不得将军,国之栋梁,社稷基石。”

魏延闷闷地叹口气:“我是什么国之栋梁?说来,还不如做闲人!”

赵直微微乜起眼睛:“哦?将军何以自轻自贱,这三军上下,谁不知将军乃军中巨擘,哪一次大战少得了将军。”

魏延嘲笑了一声:“虚词罢了,不作数!”他又满斟了一爵酒,依旧是一饮而尽,酒水下肚了,却始终闷闷不乐。

他把酒爵一顿:“元公,你这几日去看过丞相,丞相的病如何,能否好转?”

“不好说。”

魏延揪着两道眉毛:“唉!”

“文长何故哀叹?”赵直用玩味的目光望着他。

魏延不甘地说:“丞相这一病,只怕就要退兵了。”

“退兵就退兵,丞相病重不起,三军无帅,也该退兵。”赵直说得很轻松。

魏延棱起了眼睛,血红的酒意从眸子里翻出来:“十万大军出动,在五丈原耗了半年,说退就退,儿戏!”

赵直心中一跳,不动声色地说:“文长这是何意?”

魏延醉意浮起,喷着焦躁的火说道:“丞相若早听我言,出奇兵穿子午道,旬日之间长安已在掌握,关中之地尽归我所有,此时别说是耗在五丈原种田,只怕已去洛阳垦荒了!”

赵直听着魏延这没顾忌的大言,眉心一耸,倏忽又松开,他露出一丝吊诡的笑:“文长果然腹有经纶,好个志向!”

“有志向又怎样,奈何丞相不听,数年北伐,寸土未辟,寸功未建,徒劳民力,空竭府库,朝中非议不断,将士寒心彻骨!”魏延越说越恼恨,砰砰地捶着酒案。

一滴冷汗从赵直的鼻尖滚落,一颗心向上一蹿,他按了下去,强作镇静地说:“可丞相如今重病,他为三军统帅,至此非常之时,顾虑大局,权行退兵耳,至于他日该如何改变行兵之策,以后再说。”

魏延哼了一声冷笑:“一人病重,便致国家疲敝,所谓忘身为公,尽心无私,便是这样么?”

赵直只觉莫名寒气穿透骨髓,魏延心中的怨气太深太厚,他对诸葛亮虽然面上恭敬畏惧,其实心里积攒了太久的仇隙。诸葛亮在一日,在那威压下,他便强忍得一日,诸葛亮一旦江河归海,谁能束缚得住这只愤怒的猎豹呢?

魏延瞠着两只圆滚滚的眼睛:“元公,你和丞相甚有私交,你说,丞相是何等心思?自他秉持国政,十余年间,那手中权柄不让出一分一毫,他是当真全心为公,还是贪恋权柄?”

赵直干笑了一声:“我一介闲人,承蒙丞相瞧得起,做了府中的食客,与丞相清谈耳,军国政务一概不懂。”

魏延喝了半日闷酒,说道:“元公,你为占梦大师,可否为我解一梦?”

“好,文长但言。”

魏延慢慢地回忆着:“我昨夜梦见头上生角,不知占在何事上?”

赵直心中狂跳,手心竟渗出了汗,他努力让自己显出喜色:“头上生角……文长为军中猛将,所谓麒麟之才也,麒麟有角而不用,此为不战而贼欲自破之象也!”

“不战而贼欲自破之象?”魏延疑惑。

“然也,”赵直洒脱地一点头,“不战而贼自破,不谋而事自成!”

“不谋而事自成?”魏延眼睛亮了。

赵直故意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凡事有急而操切之,亦有慢而隐忍之,将军此梦,占在后者,若能忍耐,不行贸举,善莫大焉。”

“忍耐……”魏延低喃,笑容在酒红的颊边渐次开放,他像是想通了什么,爽朗地笑了两声,拱拱手,“多谢元公良言!”

赵直谦让地一揖,兀自低了头饮酒,眸中一点森冷的笑落在了酒爵中。

※※※

孩子在花团锦簇的庭院里奔跑,满院的花开得泼辣鲜艳,犹如一面编织精美的氍毹,一直铺到目力不能抵达的天尽头。

“小二!”是谁在喊他,他回头看去,爹娘倚着竹帘,明晃晃的光芒映着他们含笑的眼睛,真像碧水里遗留的珍珠。

他咯吱咯吱地笑开了怀,嘴里缺了牙,他应了一声,却转了个弯,跑出了院子。

他看见一株大桃树,蓬蓬如车盖的树冠撑开成一把打伞,树梢上结满了粉红粉红的大桃子,像是亮在天上的无数盏明灯。树下站着许多孩子,他们跳着闹着,想要去摘树上的果子,却是够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