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受急诏丞相归朝,陷忠贞权臣设局(第5/6页)

因隔得近了,赵直看出诸葛亮面色苍白,霜白的鬓角还有颗粒分明的汗珠子:“丞相莫不是身体抱恙?”

诸葛亮无所谓地说:“旧疾,不要紧。”他将抵住胃的手放开,岔开话题道,“元公这一二年去了何方游历,竟至音信全无,我着实挂念。”

赵直闲适地说:“我一个闲人,又不是丞相这般朝廷重臣,每日忙不完的军政要务,不需世人知道我的行踪,断了音信才好,”他眨巴着眼睛,低低地笑道,“免得又被你逮了去,为你鞍前马后,专干损人不利己的阴事。我唯有让你寻不着我,才能赚得悠闲,若是将行踪放出风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诸葛亮猛地笑出了声,可那隐隐发作的疼痛让他没力气把笑声放开。他不甚舒爽地叹了口气,却玩笑道:“元公既如此忌惮诸葛亮,今日又为何自投罗网?”

赵直一本正经地道:“我不是自投罗网,我是受人所托,不得已而冒风险。”

“受人所托?”诸葛亮疑惑。

赵直敛住神色:“不说废话了,我且问你,你可知你这次为何被皇帝宣召回朝?”

这个问题让诸葛亮有些惊讶,一向闲云野鹤的赵直竟然过问起如此隐秘的朝事,他先是迟疑着,过后却又以为赵直的突然出现必有深意,坦白道:“知道一些。”

“丞相所知,是否为忤逆公告一事?”

“是。”

“这只是第一桩。”

“这么说,还有其他事?”

赵直凝重着声音:“对,”他伸出三根指头,先压下一根,“第二件,李严上书朝廷,请朝廷为你加九锡礼。”

诸葛亮的剑眉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第三件,”赵直又压下第二根指头,“有小吏查出盐铁赋出现巨大亏空,推断是有人擅自挪用,可这笔亏空恰出在丞相府,亏空年月正是你在汉中修城之时。”赵直的第三根指头也压住了。

诸葛亮惊住:“元公,此言当真?”

赵直做出了局外人的表情:“我不知道,我只代言。”

李严的叵测请求和忤逆公告让诸葛亮烦恼,盐铁赋的亏空却让诸葛亮愤怒并震惊,他在这亏空的背后嗅到了贪墨的腥臭味道,这是他绝不能容忍的污垢,而今这污水偏偏还泼向他。他恼自己平白受冤枉,更恨蜀汉朝堂出了肮脏的蛀虫,自己作为持掌朝政的丞相,事先竟一点儿风声也闻不到。

胃一阵猛烈地抽搐,像用尖锐的刀一片片脔割,他强硬地忍耐住,齿缝像咬着钢条,说话像在锯木头,涩涩地不利落:“是谁让你来知会我?”

赵直支吾着:“唔……”

“其实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到,”诸葛亮目光熠熠地盯着赵直,“不是董休昭,便是费文伟。”

赵直唉了一声:“这算大臣交通么?你可别定他们的罪!”

诸葛亮淡漠地说:“元公不是欲与朝廷无有挂碍么,何以关问朝廷法秩?”

赵直哭笑不得,嘟囔道:“刻薄鬼!”

诸葛亮微笑,赵直瞪了他一眼,掀开车帘便要下车,又回头道:“丞相,有病别撑着,不过,你若死了,先帝的遗言便不作数了!”他似乎觉得自己终于赢了诸葛亮一次,大笑着扬长而去。

赵直才下车,修远便跳了上来,不忘记对着赵直的背影呸道:“怪人!”

他转向诸葛亮:“先生……”

刹那,修远像被雷轰电击,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如坠噩梦。

诸葛亮把头重重地靠向一边,羽扇不知什么时候已掉了下去,他用一只手死死地抵住脏腑,一只手撑住车厢,坚硬的车板上已被抓出了深深的指甲痕。他压抑着,挣扎着,却再也忍受不住,身体往前一倾,一口血便吐了出来。

血,鲜红得像一颗被捏得粉碎的心,残片儿狠狠地撒出去,撒出去。

修远吓得失了神志,眼睛也模糊了,那一抹惨红在视线里时而汹涌时而稀释。他全身颤抖着,惊骇地发觉自己的前襟上、手背上都飞溅着血点子,冰凉凉的,像刀刮过一样。他终于清醒过来,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大哭道:“先生,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诸葛亮用一只手捂住胸口:“吐,吐出来,心里痛快多了……”

修远却还在哭,那忽然的血像无限涨起的悲痛,铺天盖地将他淹没,将他吞噬。

“不要声张,”诸葛亮虚弱地说,“去悄悄寻医官来,别让其他人知道……”

“好,好,我听你的,都听你的……”修远泣不成声,使劲地擦着眼泪。

诸葛亮费力地抬起手,软软地捻住修远的肩膀,他想给这个哭泣的孩子一个鼓励的微笑,却怎么也展不开一个轻浅的笑容,身体像飘在一艘逐水的船里,周遭的一切都在旋转变形。修远的哭声也像被闷在水底,模糊得犹如百里外磊落的山风,魂仿佛脱离了躯壳,在半空中俯瞰着自己孱弱如残枝儿似的模样,那么疲累,那么无力,没有一丝儿素日里的刚强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