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演练八阵丞相再谋兴兵,清查府库岑述惊悉亏空

蜀汉建兴八年。

雨还在下,仿佛苍天坍了倚柱,豆大的雨滴噼啪坠落,一阵阵如霹雳弦惊,天宇间陷入了一片昏黑中。

汉水暴涨而起,犹如沉酣的巨龙忽然惊醒,怒吼着奔涌向东。发狂的洪流冲垮了脆弱的堤岸,将一株株成年大树连根拔起,一排浪打下来,刚刚还盘桓的大树已被卷入下游的漩涡里。

几十艘战船被强行拖在岸边搁浅,却因洪峰太迅猛,生生摧毁了十来艘船。桅杆折断了腰,船身被横冲直撞的大木料撞出几个大窟窿,手腕粗的系船缆绳也冲断了,拥在岸边的魏国水兵想去拉回来,才挨着边儿,便被卷入洪水里,连挣扎也来不及,已沉入江心。

战争还没打,却遭到暴雨的伏击,有魏军士兵私下议论这场秋雨也许是蜀汉在施法作祟,都说蜀汉多巫蛊之术,对阵行兵打不赢,只好去靠天。

司马懿守在中军帐里,听见外边雨横风狂,握着的书也看不进去。那连绵一月的雨扫荡过伊、河、洛、汉诸水系,把整个关中笼罩在雨势的威力下,也一并下在心里。

汉水这一路魏军被洪水阻隔,褒斜道和子午道的两路魏军更狼狈。从曹真军中传来的战报称,魏军在褒斜道跋涉一个月才走了一半的路,前方的栈道多被雨水冲坏,泥石流时有发生,沿途险象环生,不得已一面修路一面整兵。后方的粮草转运不继,军中伙食从大斛变成小斛,兵士已有哗变之心。

魏军在路上竭蹶耽搁,却为蜀汉赢得了时间,汉中诸关隘已驻有重兵,诸葛亮亲镇赤坂。赤坂为子午道和汉水上溯汉中的交会处,诸葛亮兵次赤坂的目的很明确,便是在这两道汇合所在以逸待劳,屯兵等待魏军决战。

兵发之初是魏军处于优势,士气高昂,水陆并进。蜀汉却是被动挨打,现在的形势却变成我们等着你来打,你偏偏不来。

一个月,对于瞬息万变的战争形势来说,能让优势变成劣势,胜利者变成失败者。

司马懿把书丢开了,他对现在这进退维谷的局面感到极其窝囊,早知道如此狼狈,还不如不要出兵。

也许不止他如此想,朝中早有了反对之声,一月有余,寸土未辟,寸功未建,那帮靠嘴巴吃饭的文官们还能闲得住么,也不知有多少份深切之表飞上皇帝的案头。曹真这次真是栽大了,去年丢了武都、阴平,损兵折将,今年自告奋勇兴兵伐蜀,做出势要拿下汉中的咄咄气势,却被一场秋雨堵在路上,他这辅弼大臣的脸算是丢尽了,这烂污局面还真不好收拾。

一身戎装的司马师扑了进来,身上还在淌水,像从井里爬出来的一根青藤,他从甲衣里掏出一封信:“父亲,刚收到的洛阳急件。”

司马懿拆了急件详看,唇边泛出一丝笑,像水波般越抹越开。

“父亲,有什么大事?”司马师好奇道。

司马懿把急件一合,笑容从唇角已顺着一条皱纹爬到眼角:“传令下去,撤兵。”

“真要撤兵?”司马师睁大眼睛。

司马懿扬了扬手中的急件:“此为陛下诏令。”

司马师盯着那急件,像是看见皇帝那张隐忍中透出愤懑的脸:“父亲前日说陛下必会宣诏撤兵,竟不是虚言?”

“这场仗打又不能打,不撤兵而何?”司马懿冷淡地说,他轻轻掸掸诏令,“再不撤兵,我们讨不着便宜,还被人家耍了。诸葛亮趁着我们兵伐汉中,派魏延西出陇右,大破郭淮、费耀,斩首三千!”

司马师陡然一惊:“是么?”

“诏令明示,还能有假?”司马懿振振有词。

这场悄然的胜利就发生在魏国三路大军侵伐汉中之时,当东线魏军陷入秋雨的泥潭里,却不知魏延率军西进,打了陇右魏军一个措手不及。好端端的一场伐国战役足足变了味道,本来想在敌国的土地上纵横肆虐,却被敌国军队扇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司马师拍着巴掌一叹:“大司马这次可栽了,仗没打成,白白耗了一个多月时日,兵士受苦,粮草空损,出征前他可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

“何以在背后议人!”司马懿喝止道。

司马师不说话了,肚子里还在叨叨,他太年轻,二十出头本不是藏锋的年纪,若不是有一个阴鸷性格的父亲,早已去满世界大张旗鼓地显摆秘密。

司马懿忽地一叹:“可惜了……”

“可惜?”司马师发懵。

司马懿富有意味地一笑,却不肯表露心事,他迟迟地抚着诏令,缓缓地陷入了不为人知的沉思中。他其实在想一个人,他原来有机会和这个人正面交锋,可惜一场大雨阻断了,也不知下一次对决会在何年何月,只是,会有下一次么?

雨声大如洪钟,像荡在时间帷幕外的切切渴望,强烈、沉重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