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才凋敝独木支蜀汉,探病赵云再定北征计(第2/6页)

黄月英看着诸葛亮渐行渐远的背影,很多的悲伤从已涨了大潮的心上泛滥而起,她背转身,悄悄擦去眼角的泪。

※※※

厚厚的一扎文书稳稳地放在书案上,董允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喘吁吁地说道:“丞相……”

诸葛亮打断了他的话:“亮如今不是丞相了,休昭请勿要破了规矩。”

董允愣了一下,他想起诸葛亮请表自贬三级,如今的正式官职是右将军,可不称他为丞相,难道真的称他为将军么?那也太别扭了。他索性不称呼了,指着那些文书道:“陛下令我将尚书台这几日的奏疏收起了,交来处分。”

诸葛亮愕然着,他翻了翻文书,忽地惊住了。

真的全是奏章,但被糊了上书人的名字。这是尚书台的规矩,朝廷奏章除非必须下公议者,一概不准外泄,只有皇帝知道是谁所书,这是为了防止若有官吏参劾同僚而遭到打击报复。

其实这种规矩对诸葛亮是一纸空文,他以丞相之职录尚书事,尚书台实际在他的掌控下,尚书台收到的朝臣奏章,除例行惯事的寻常章表外,一般都会交到丞相府处分,所谓糊名不告也就形若掩耳盗铃。诸葛亮若是愿意,他可以轻易便查出上书人的名字。

诸葛亮按捺住心里的疑惑,他翻开了几卷文书,看了三四份奏章,缓缓地明白了。

这些奏章说的全是同一件事,那便是反对北伐,或直斥不可,或借事讽喻,或外托天象,总之琳琅满目,数一数有十几册,他其实已经通过笔迹辨认出上书人是谁。他对蜀汉官吏太熟悉,谁的字谁的文风,他扫一眼便能断个八九不离十。

他看的第一份奏章一定是谯周所书,措辞切骨,文起便称三代圣人,引经据典,咬文嚼字,笔上生着灿花儿,却看得人心底生出腻味来。

他把奏章慢慢卷起来,心里琢磨着皇帝把反对北伐的奏章交给他的意思,难道是,皇帝也在劝谕他?他不禁想起早些时候在宫里,皇帝言及北伐时的漫不经心,他能感受出皇帝对北伐的无所谓,乃至潜意识里的反对。

对他像生命般重要的北伐,对皇帝却像句无足轻重的玩笑话,若是昭烈皇帝在,他会不会无所谓呢?不,先帝不会,他甚至都不会把反对的声音放给自己听,他会把一切质疑和抗争都抹平,留给自己一个全心做事的空间,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告诉自己:

孔明,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怎样怎样……

同样的血脉,却诞生出不一样的肝胆,纵算是父子,彼此的抱负、志向也大不相同。这种不同酿造出一柄锋利的刀刃,狠狠地戳伤了诸葛亮的心。

诸葛亮觉得透骨的悲凉,手心湿漉漉的,像是心里所有酸苦的泪渗了出来,而脸上依然维系着濒于瓦解的平静。

“上启陛下,臣稍后会有表疏陈情。”他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

董允答应着,又道:“有件事,不得不与,”他卡了一下,干脆还是把那熟悉的称呼念出来,“丞相相商。”

诸葛亮听出董允的郑重,也不再追究他的称呼:“何事?休昭请言。”

董允拧着黑粗如笔的眉毛:“陛下如今又要充实掖庭,允持掌宫省,不能不问。昨天上书请撤充掖庭之命,陛下竟要驳回,允已决定再上疏劝讽。若是陛下固执己见,丞相父事天子,有师执之礼,可否劝诫一二,后宫嫔妃皆有定数,不可无度!”

诸葛亮默然思量片刻,也没有立刻应答,含混地说:“容亮酌情斟酌之。”

董允愤愤地说:“陛下渐长,流连宫闱,宠幸于阉人,处事日昏,迟早会朱紫不分!”他是出了名的刚正,连皇帝都敢公开顶撞,说起话来全不留情面,也不怕谁会将他非议朝廷的话传入皇帝耳中,可即便皇帝得知也拿他毫无办法。

诸葛亮何尝不知道董允的耿直脾气,他很诚恳地说:“亮在外统兵征战,宫省中多累休昭。陛下富于春秋,难免有不轨正道之举,赖休昭以谠言庭训规之!”

董允信誓旦旦地说:“这个自然,允既职掌宫省,怎敢须臾怠慢朝廷威仪!”

董允略带率鲁的坦诚让诸葛亮很感动,无论他对皇帝的不作为有多难过,到底还有像董允这样的耿直臣子在支撑国家,这就是希望,像黑夜中的阳光般珍贵而可喜。

正说话时,却见岑述走了进来,高高的个子像被折弯了,成了风吹伏低的杉木,一看见诸葛亮,忽然就哭了:“丞相……”

诸葛亮吃了一惊:“怎么了?”

“季休,季休……”岑述哭着跪了下去,“殁了……”

诸葛亮骇然站起,这一起之间,撞翻了案上的奏章,哗啦啦全抛了出去,一卷卷摊开来,像没有心肝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