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马幼常弃生投罗网,诸葛亮挥泪诛心腹(第4/5页)

他们并肩坐在一处,仿佛久别重逢的父子。马谡像儿童一样看着诸葛亮,泪水一次次模糊他的视线,他有很多话想说,有他积攒三十年的恩情,有他永远也弥补不了的愧疚,有他不能实现的抱负,有他一辈子都用不完的敬慕,可是来不及了啊。他多想变成当年无忧无虑的隆中孩童,怀揣着稚嫩的理想,渴望做崇敬的那个人的衣袂下牵风的小帮手。那时,他以为世界只有襄阳那么大,实现理想像晒太阳一样容易,一辈子做孩子多好,没有危险的负担,没有繁琐的阴谋,没有伪善的作态,像水一般干净。

“我这些日子总想起你小时候,”诸葛亮忧伤地回忆着,“那时在隆中,你四哥尚在,元直、公威、广元……”诸葛亮一个个地数落着那些熟悉的名字,每念一个名字,心里便弹出一朵悲伤的浪花儿。

“那时多好呢,读书、对弈,诗酒畅谈,也没有忧怀……后来,你们兄弟二人随我共事先帝……不想你四哥殉国夷陵,你如今又身犯重罪,而今细思,也许我真的错了……我是不是不该将你们兄弟带出来?”

回忆让人的心底生出湿漉漉的伤情,马谡目中滚出泪来:“谡与丞相结识三十年,打从第一天始便认定丞相为可终生跟随之主,我从不后悔!”

他不后悔,当他还是孩子时,他便说他要跟随在孔明哥哥的车辙下,哪怕马革裹尸,埋骨疆场,他也当是至乐。这个心愿他从不曾更改,便是葬身荒丘,亦铭刻在灵魂深处。

诸葛亮不禁动容,满腔的情感涌动着,有很多话想倾诉,因为太澎湃,反而说不出口。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从案上拿来一双竹箸,交到马谡手中:“知道你一路风尘,吃饱些。”

马谡唔唔应着,轻薄的竹箸沉重得几乎握不住,每吃一口,泪便落一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更不知到底吃了什么东西。

他最后斟满了一爵酒:“这一爵,为我和丞相相识的三十年!”他不剩一滴地饮下爵中酒,而后他起身给诸葛亮郑重拜下。

“丞相,”马谡一字一顿地说,“马谡不能再陪在你身边了,你别太操劳了,不可事必躬亲,能让下属处分的事放手让他们去做……请一定要养护好身体……姜维是难得的人才,假以时日,必可委以重任……”他喋喋地说了很多事,像是怕自己来不及,想着想着又补一句,说到最后泣不成声,所有的语言都被诀别的悲痛封死了,他重重地磕了两个头。

“丞相保重。”他缓缓地站起身,最后下死力看了诸葛亮一眼,猛地一扭头,扑入了漆黑的夜色中。

诸葛亮一动不动,他没有挽留,亦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仿佛是寒冬时凋敝的花木,渐渐地枯萎成灭寂的死亡。

像泪水似的亮光在他的眼睛里闪逝,那一片光越来越多,终于化作汹涌的泪滚下来。

风在戚戚地敲着窗,一溜窄瘦的月光穿透了黑暗,世界在一派哀伤的寂寞中沉陷。

※※※

三日后,马谡自尽。

监刑的是张钺,他哭着把一柄剑递给马谡,魏延竟也赶来送他最后一程。

马谡捧着宝剑挥了挥,他对魏延笑道:“一定是蒲元的手笔,好剑,文长若是不嫌弃,我用完了,你拿去使吧!”

魏延抱了抱马谡的肩膀:“好走!”他背过身去,没人看见他在擦眼泪。

马谡用这柄蒲元锻造的宝剑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像一捆干柴般扑倒在清幽幽的绿草地上,血染红了偌大的一片,像春天开满山的红茶花。

马谡死去的脸孔很平静,给他清洗尸身的士兵悄悄议论,说死了的马谡真像马良,温润柔软,仿佛捧在手心的玉板。可惜兄弟二人都不得善终,丞相可真是残忍,马将军多好的人哪,不就打了场败仗,怎么说杀就杀了呢?

参军马谡的死被写在一片竹简上,呈给丞相诸葛亮阅览,诸葛亮把那片竹简反扣过去,不想再触碰那锥心的疼痛。其实,他的手里还捏着另一片竹简,青如玉圭,中间裂开了一条缝,像在谁光洁的脸上划了一掉伤痕,这竹简从阳平关飞书寄来,已送至他手中有十日。

两片竹简,两条命……同时失去两个至亲之人,打了一次惨烈的败仗。诸葛亮不知这是不是命运对自己的嘲讽,他若是痛哭流涕,撒手不管,世人也不能责怪他。

可他不能。

国家需要他,皇帝需要他,三军将士需要他,蜀汉百姓需要他,需要便是一种责任,不可退缩,不可逃避。

熬下去,一定要熬下去,无论有多苦多累多疼,哪怕嚼烂了自己的骨头,吞没下自己的血液,承受一切打击摧毁,不言败不抱怨。

他握住饱蘸墨汁的笔,在干净的绢帛上写下表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