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李同知京城访故友 金侍郎寒夜听民瘼

 

 

一过冬至,天道日短。刚交酉时,街面上就黑糊糊地啥也看不清:金学曾坐了一乘两人抬的小轿,忽忽悠悠从户部衙门回到家来,突然看见门洞里瑟瑟缩缩蹲了一个人。这是谁呀?他正纳闷.那人见他走下轿来,立忙站起身蹙了过来,双手抱拳一揖,笑着问道:

“你可是金大人?”

“在下正是。”金学曾听出这声音很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便快走两步,走近前来脸对脸辨认。一看来者瘦削的脸庞和下巴上干枯稀疏的山羊胡子,不免大吃一惊,嚷道,“啊,是李大人,你怎么突然来了?”

这位李大人不是别个,正是金学曾在荆州税关任职时结识的远安县知县李顺。在揭露荆州知府赵谦贪赃枉法的事情上,李顺帮过他的大忙,从此两人成了莫逆之交。万历六年,金学曾升任湖广学政,两人就极少见面。万历八年,金学曾奉调进京再次升官,任户部右侍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只听说李顺六年考满迁升一级,调到河南当上了南阳府同知。只不知为何在这岁暮年关之时,他竟突然在北京城中出现。

“金大人,你这家还真不大好找啊。”李顺搓着双手,嘴里哈出了白气。

“亏你还找得到,有的人不相信我会住在这样的陋巷,硬是不肯到这穷人堆里找我。”金学曾苦笑着说。又问,“李大人,你既找上门来,为啥不进屋?”

“咱进得去么,你看看,铁将军把门。”

金学曾一看,大门上果然落了锁。他便从墙缝儿里掏了一把钥匙出来,一边开门,一边说道:“我家那个苍头,大概上街买东西去了。”说着把李顺让进屋里。

待金学曾掌了灯,李顺四下一瞧,这里虽然也是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大大小小有七八间房屋,倒有一多半是空的,里里外外瞧不着一些生气,不免狐疑地问:

“金大人,你的家眷呢?”

“都在老家。”

“你如今已是三品大员,怎么还像过去那样,屋梁上挂棒槌,独打独一个?”

“当官在外,带着家眷多累呀。”

金学曾虽然说的是玩笑话,在李顺听来,倒有一多半是实情。金学曾打从万历三年出掌荆州税关,一直处在风波之中,每次调任新职,虽然都是升官,但等着他的差事却没有一件是轻松的。待他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把一大堆麻烦处理完毕,还没有松心几天,又有新的苦差等着他。官场上的人都知道,金学曾是张居正最为赏识的干臣,却也最苦最累,一天到晚忙得脚打腚子。所有得罪人的事,张居正都巴不得他挂红胡子扛大刀在前头冲冲杀杀。在这种情形下,金学曾哪里有心思想到家眷的事。眼下看到金学曾的“官邸”这般穷酸,李顺简直怀疑走错了地儿,这儿怎么可能是户部右侍郎这种有权有势的高官的住宅?李顺还注意到,金学曾身上穿的是一领青色的棉布袍子,而不是让人眼馋的三品孔雀官服,当下心一沉,急切地问:

“金大人,你怎么穿这身衣服?”

“我已不是朝廷的命官了。”

“什么?”李顺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看着金学曾不像是开玩笑,便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家母半个月前去世,我接到噩耗,就立刻向皇上呈了手本,恳请丁忧守制。”

“皇上批准了?”

“丁忧是常例,皇上有何不批准的,”金学曾脸上充满忧戚,“昨日我已到吏部办妥回籍手续,今日到户部办了交接,明天一早就离京,回家奔丧。”

李顺听此消息,一方面为金学曾大孝在身而悲痛,另一方面又为他的前程因此而受阻感到难过,想了想,问道:

“首辅张大人准你离开?”

金学曾凄然一笑:“他不让我回家守制,未必让我夺情?”

“那……”李顺一时无话可说。

金学曾喟然一叹,言道:“从万历元年开始,这几年来,该做的事我都做了。这一年多来,我感到特别累,现在,也该歇息歇息了。”

李顺默然不语,他听出金学曾的话中似乎有几分颓唐,正猜疑问,金学曾问他:

“李大人,你还在南阳府供职?”

“是的。”

“这次为何来京?”

“吏部咨文召咱进京,说是让咱觐见皇上。”

“哦,我知道了,”金学曾一拍脑袋,仿佛突然记起了什么,言道,“南阳府的土地清丈,是由你这个同知负责。十月间,首辅把吏、户两部当事官员叫到内阁交待,说是要在全国范围内找出十个在清丈田地中功劳最大的官员,把他们请来北京,由皇上亲自接见并给予褒奖。我在户部分管此事,因此在议定名单时,就特意把你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