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给事中密访杀降事 大宰揆情动老天官(第4/5页)

“骂得好!”王国光话音一落,张居正立忙拊掌言道,“汝观.听了半天我才明白,你是说高拱使了反间计?”

“是啊,生姜还是老的辣!”王国光耷拉着脸,恳切地劝道,“叔大,你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圈套。”

“高拱如今已在九泉之下,骂他何益?”张居正面对老朋友劈头盖脸砸来的牢骚话,尽量和缓地回答,“不管高拱出于何种动机说出他的疑惑,但事有可疑之处,就一定要查,查出问题来,就一定要纠正。”

“叔大……”

“你先别说,你说了这么多,不谷已明白了你的心思,你现在听听我的想法。”张居正一收脸上尴尬的笑容,盯着王国光,两道眉棱耸得高高的,侃侃言道,“你点的这些人,的确都连着万历新政,都是整饬吏治开创新局的功臣,他们与我张居正,是骨头连皮的关系,于皇上,都是股肱之臣,这一点假不了,也没有人否认。”

“你记住这一点就好。”王国光悻悻插话。

“不谷岂但记住,我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张居正不愠不火,总是一个眼波深沉,“但是,汝观啊,我也提醒你,不要忘记了你我年轻时立下的理想。那时候,你在户部当主事,我在翰林院里当编修,都还只是个下等官吏。当时的宰辅是严嵩,他利欲熏心,挟威权以自重,大肆卖官鬻爵。各衙门当道大臣,为了保全自己的官位禄秩,几乎有一多半趋炎附势,与之同流合污。以至黑白颠倒,政事窳败。有一次,记得是个大雪天,你我凑在一块儿喝闷酒,议论政事心情败坏,然后是你提议,我俩一道顶着蝴蝶般的大雪片子跑到香山脚下,寻找那一座早已破烂不堪的钟馗庙:对着泥胎剥落的钟馗塑像,我俩焚香祷告,期望这位打鬼英雄再次君临人问,以扫除政坛妖氛,还我清明吏治。汝观,你还记得这件事么?”

“……记得,”王国光脸上肌肉痉挛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回道,“听说那座钟馗庙年久失修,早就垮掉了。”

“人间的鬼太多,钟馗受此冷落,也是理属当然。”张居正一番感叹,又语重心长地讲下去,“汝观兄,现在你我两人,一为宰揆,一为冢宰,按常理已是天下文官之首。身居要位,尤当谨慎:天底下有多少官员,有多少百姓,就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如果我们又作师公又作鬼,遇到这种天大的丑闻,想的不是去揭露.去纠正,而是千方百计遮掩起来,岂不堕落到跟严嵩一模一样?你难道保证没有年轻官吏像你我当年一样,也跑去钟馗庙长歌当哭,骂我们昏庸无道,采用卑劣手法,窃取朝廷的禄秩?”

“这……”王国光仿佛被人踹了一个窝心脚,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讷讷言道,“咱是想屎不臭,何必挑起来臭。”

“老兄此言差矣,你听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张居正说着稍一敛神,接着言道,“北宋庆历年间,主管进奏院的集贤校理苏舜卿与本衙属官中秋聚会,还请了欧阳修、梅尧臣等一帮名士参加。聚会的费用来自两部分,一部分是将衙门过时的文纸卖掉,不足部分由苏舜卿贴补。当时京城汴梁,存在着革新与守旧两股势力,苏舜卿的岳父杜衍担任枢密使,也就是宰相。两个副枢密使,一个是范仲淹,一个是富弼,三人共理朝政,都是改革派的领袖。守旧的反对派一直想把这帮改革官员赶下政坛逐出京城,可是总也找不到机会。这一下他们从苏舜卿身上找到了缺口。须知北宋吏治极严,私卖作废文纸得来的钱只能充公,若用来私人打牙祭,便是触犯国法,反对派的骨干人物御史大夫王拱辰、刘元瑜等立刻给宋仁宗上折弹奏此事,请求严惩。仁宗皇帝架不住

反对派的轮番劾奏,加之对苏舜卿狂放的文人习气一直心怀不满。于是下令将苏舜卿撤职投入诏狱,枷掠严讯。过了两个月结案,判苏舜卿监守自盗,减死一等科刑,被贬到苏州,永不许再回京城。参加那次宴会的十几位名士几乎全都是改革派,也全部被贬出京,就连杜衍、范仲淹和富弼三人也受到株连,降职外调。一时间,守旧派卷土重来弹冠相庆,用他们的话说,改革派被“一网打尽,京城中名士一时俱空!”就这么一件小事,使杜衍、范仲淹、富弼三人倡导的改革毁于一旦。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汝观啊,历史的教训我们不可不汲取。”

张居正讲的这一则历史故事,在王国光心中引起了震撼。他问道: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不是这时候写下的?”

“是的,《岳阳楼记》开篇第一句话‘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记述的就是这件事。一场改革失败,倒是留下了两篇好文章,一篇是方才讲到的《岳阳楼记》,另一篇是客死苏州的苏舜卿写的《沧浪亭记》,本都是柄国大臣,最后沦落为一介文士,岂不悲哉!”